凤历元和四年,凤帝忽染风寒,病势沉重,乃罢朝两月。复朝之日,顾明非请旨驻守西疆,凤帝准奏,并加封其震西将军。
凤历元和五年,秘营查东流国、南泗国、此狄国私设兵营,屯兵自重,且凤朝边境时有流寇作乱,各地守将不胜其扰,唯西疆顾明非奔袭百里,歼贼寇六百余人。
凤历元和六年,东流、南泗、北狄等三国国主,托前朝皇室宗亲之名,言凤帝血脉非为正统,乃举兵叛乱,顾明非三次请旨发兵平乱,皆不准。
夜深沉,震西将军的营帐里,仍透出微朦的烛光。
营帐里挂着一幅巨大的牛皮地图,顾明非望着蜿蜒在地图上的万里河山,半晌移开目光,拿起桌案上的火漆密件,怔怔地有些出神。
东流团主来信,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已经点齐兵马,只等会合西疆大军,便可直指辰京,逼凤帝退位。
事成之后,天下四分,这本是他与三王间的约定,然而越是临近出兵,他却反而越是犹豫。即使已经清晰地想起从前的一切,想起那场燃尽永王府的烈火,想起父王临终前告诉他的身世之秘,想起当年他被太医灌下夺去记忆的汤药,却仍狠不下心来恨,甚至就连想要夺回原本就该属于自己江山的念头,都那么不堪一击。
驻守西疆三年,比起对那人的怨恨,更多的竟是思念。午夜梦回,有时会梦到那人握着他的手,一招一式地指点剑法,有时是他在外面受伤回宫,睡倒在朝阳殿的御榻上,那人虽然不悦地皱眉,却仍在他昏睡时悉心照顾,有时则是那人回眸一笑,而他欢喜地奔上去紧紧拥住他
那个他唤着大哥的男子,已经烙在心底太深太重,太多的岁月里,他的眼中只看得到那墨金的身影。那人总是清傲淡然地俯瞰一切,唯独望向自己时,阵中总是带着淡淡的温暖和纵容,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希望可以永远留住这份温暖纵容,而不是辰京城头兵刃相见。
望着手中的火漆密件,他忍不住收紧指掌。
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叛乱,他与三王定下里应外合之策,由他请旨领兵平乱,最终配合三王拿下辰京,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他的心思并不是要天下,也不是要当皇帝,甚至不是要替永王报仇,更多的是不甘那人的欺瞒和背叛。
想起真相的那一刻,就像被最信任的人狠狠剌了一剑,痛彻心肺。
他三次请旨发兵平乱,被驳回了三次,是不是辰京已经感觉到西疆的异动了呢,或者说那人已经不再信任自己?
或者不信任才是对的,毕竟他是永王世子,是足以动乱国本的隐忧,身为凤朝的君主,那人向来足够冷静,自然知道如何将威胁降到最低。
「大哥」闭了闭眼,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与三王一同趁势而起,颠覆凤朝数百年的基业,山河破碎天下四分?或者釜底怞薪,趁三王不备一举剿灭叛乱,依然做凤朝的侯爷,守护在那人左右?
缓缓地睁开眼眸,不经意地望见搁在案上的佩剑,镂金的剑鞘上凤吟九天,剑柄尽头隐约刻着一个「璇」字,他忍不住露出淡淡的微笑。这是大哥的凤吟剑,却被自己硬要了过来,其实不光这柄佩剑,但凡自己想要的,大哥纵使再怎么不肯,到最后还是会答应。
顾明非望着凤吟剑:心底忽然柔软起来,缓缓地摩挲着剑身,笑容间透出微微的苦涩。
永王府的仇恨已经隔了近十年,皇室的权势倾轧又能说谁对谁错,不过成王败寇而已。而这些年里却是大哥在照顾着自己,纵容着宠出一个无法无天的顾小侯爷,即使知道他是凤朝动乱的隐忧,仍在最后一刻放过了他,甚至带回宫中亲自教养,他又该以什么立场去怨恨那珍视了自己十数年的人呢?
抬起头,他释然一笑,手中的火漆密件凑近烛火,就着明灭的火光燃烧起来,缓缓化为灰烬。
凤朝幅员辽阔,除朝廷直辖的七州十九郡外,尚有皓日、曜月、辰星、云孟、风曦、东流、南泗、西巩、北狄等九个属国。其中东流、南泗、西巩、北狄四国,皆是皇室宗亲的封地,向来不干涉军政朝事,只在皇家的宗庙祭祀时,国主才赶来辰京露一下面。
而今西巩固叛乱在先,东流、南泗、北狄三国又打着质疑凤帝血统的旗帜相继起兵,朝廷上下顿时引起轩然大波。
先皇一生都无子嗣,于是在皇室宗亲中过继了一名男童,封为太子以承大统,便是而今的凤帝。
先皇当年病玺,当着上一代三位凤使以及七名重臣元老的面,亲笔写下传位于凤帝的诏书,绝不会有假,而今三王竟以凤帝血统为由,公然起兵叛乱,怎不叫人惊异莫名?然而只有少数宗室老臣知道,这其中确有不为人道的秘辛。
「东流等三国叛乱,你怎么看?」凤逸天漫不经心地翻着摺子。
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沈栖桐回答,「一个跳梁小丑,成得了什么气候?倒是当年的事又被翻出来,有点麻烦。」看了看好友兼主子,他又道:「我早就说过,你把那祸害留着,总有一天要吃苦头的,现在可看到了?」「你怎么什么都往他身上扯?」「你可别对我说,你真相信三国叛乱与顾明非无关。」他摇着扇子,一脸不苟同。
「朕宁愿相信他什么都不知道。」合上摺子,凤逸天眼中有些疲惫。
当年先帝驾崩,宫中却忽然传报,皇后娘娘已怀了龙种,七个月后更诞下一名男婴。然而先帝已年过六十,宫里也没有皇后半年来受幸的纪录,因此这男婴究竟是否先皇血脉,也就扑朔迷离起来。
再加上当时凤帝已正式受封太子,是先皇遗诏中的继位人选,所谓天无二日,国无二君,诸位王爷为了朝廷的稳定,便将皇后产子一事压了下来,并将男婴过继到永王府上,便是当年的永王世子顾明非。
谁知永王暗怀野心,竟妄想凭藉顾明非的身世,谋夺凤帝之位,却功败垂成,反落了个灭门的下场,而十一岁的顾明非,就此被带回宫中照顾。
只是眼看亲人惨死,顾明非整个人都处在仇恨恐惧中,几乎夜夜难得安眠,才几个月便已病骨支离,凤帝怜他身世,便请星隐替他施针,将他之前十一年的记忆全部封了起来。
「他恐怕早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的不少。」沈栖桐冷冷一笑,「若是没他支持,三王敢这么轻易谋反?别说是兵力不够,就算真的夺了帝位,他们又到哪去找个比你血统更正的真皇帝来?」几个老王爷早已不问世事,三国国主得知这个天大的秘密,自然蠢纛欲动,再被人稍加挑拨,立刻形成而今的局面,只是这幕后躁纵之人,却大不简单。
凤逸天沉默一会儿,怱道:「明非再三请战,却一直被朕驳回,这次朕想答应他。」「你是疯了吗?」沈栖桐顿时跳了起来,再顾不得翩翩风度,急道:「三王谋反,他九成是揽和进去了,你再让他领兵平乱,不是白白将兵马送给叛军吗?」「你先别急,朕自然有所打算。」他沉吟一下,道:「如今朝廷兵马三十万,大多派往驻守四疆,皇城可用之兵不到十万,而平叛兵马至少七万,若顾明非反领着这七万大军包围皇城,再加上三王的兵力,辰京必定不保。」「既然明知他心怀企图,你还想答应他?」「朕只是想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望着窗外,凤逸天目光悠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沈栖桐皱眉。
「明日,朕便赐顾明非兵符,命其率兵七万,前往平叛,你则赶往西疆,接手那边的兵马,切不可让人有可乘之机。」顿了顿,凤逸天接道:「若是顾明非果真谋反,东南西北四疆兵马共近十五万,再加上黎泱持有月隐令牌,足以调动各属国全部兵力,届时攻下辰京扫平叛逆重塑朝纲,乃是易如反掌。」点了点头,沈栖桐没好气地道:「恐怕不到顾明非真的谋反,你是绝对舍不得动他的。至于那些借着他名号,暗中图谋不轨的野心之辈,趁这个机会正好一并解决。」「看来你是胸有成竹了?」看他一眼,凤逸天似笑非笑。
「我什么时候让你失望过?」沈栖桐微微一哂,忽又正了脸色,「还有一点,顾明非若反,辰京必定大乱,你需先行避开,我才能够放心。」「朕就留在辰京,他还不至于会杀了朕。」他淡淡摇头,从案头取过一份黄绫诏书,递给他。「只不过,明非不是当皇帝的料子,若朕真有闪失,你凭着这份诏书,替朕好好守住这片江山。」沈栖桐悚然一惊,手中诏书竟如火般滚烫,半晌他才咬牙大骂,「凤景璇,你这是在做什么?你自己的江山,别指望我来替你躁心!」说完,恨恨地将那诏书摔在案上。
「好了好了,朕会好好照顾自己,成不成?」见好友动了真怒,凤逸天好言安抚,诏书却不忘再次塞进他手里,「你先收着,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沈栖桐摇头,只能叹气,「这顾明非究竟是什么妖怪,我实在不明白你是看上他哪里?」淡淡一笑,凤逸天转头看向别处,静静地像是回忆起什么,却迟迟没有说话的意思,正当沈栖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却又忽然开口。
「他十八岁那年,有一次喝多了酒,醉醺醺地跑到朕的寝宫,搂着朕说了一堆胡话,不过隔天醒来,他便什么都不记得了。朕当时气他放肆,还曾狠狠教训他一顿,只是他说的那些,却总是缠在朕心里,绕了这么多年,竟再也放不开了。」淡淡叹了口气,他仿佛又看到十八岁的少年踏着无数盏宫灯跑来,用力抱住自己,仰头吻住他的唇,模糊却又认真地说——「大哥,你知道吗?我好喜欢你。」「大哥,我要一辈子陪着你,让你开心快活。」「大哥,顾明非替你守着江山,不许任何人侵占。」「大哥,只要你开口,我可以为你去死,真的」沈栖桐怔怔地听着,半晌才反应过来,「既是他先招惹你,如今却又」咬了咬牙,他得出一个结论,「这顾明非果然是只妖怪,可恨!」「宣震远侯顾明非觐见——」凤逸天端坐在皇极殿座上,内侍略尖细的宣召声一阵阵传入耳中,心中禁不住有种陌生的感觉。皇极殿是历代君主召见大臣的宫殿,而顾明非自小便得了「御前任意行走」的恩旨,向来想进宫便进宫,想见驾便见驾,根本用不着内侍层层通报。
因此散了早朝,见内侍捧着顾明非的牌子,道是震远侯求见,正在殿外候旨的时候,他还真是愣了一愣。本想按例传他到朝阳殿的,却不知为了什么,下旨的时候却改作皇极殿。
顾明非踏进皇极殿的时候,整个殿阁好像暗了一下,隐约笼上一层压迫感。他步履严谨,衣饰周整,一举一动都带着历经沙场的威势,与三年前那飞扬跋扈的少年,完全是两个人的样子。
「臣顾明非拜见陛下。」单膝跪地,眉目略微低垂,礼仪上做得一丝不苟,却是淡漠而生疏。
见他进来,凤逸天的唇角下意识地扬了起来,可看他如此作态,整个人顿时都冷了。
道了声免礼,他平静的说:「明非,这三年历练,你果然长进不少。」「谢陛下。臣少年时骄横莽撞,荒诞不经,陛下不曾怪罪,是臣万幸,如今每日自省,再不敢像从前荒唐,惹陛下烦心。」顾明非略一低眉,沉声回应。
凤逸天看着他,只觉眼前之人份外陌生,明明是一模一样的眉眼,却让人完全不认识了。从前的顾明非神采飞扬,骄傲锐利,就像出了鞘的宝剑,锋芒毕露,而眼前之人,威势凛然,寒而不露,低垂的眼眸中不知藏了多少东西,让人完全看不透。
「当初,朕实在不该答应让你驻守西疆。」走下座,他微微一叹。
顾明非眉峰一蹙,「陛下为何这么说莫非是臣让您失望了?」凤逸天摇了摇头,「你做得很好,或者说,做的太好了。」「臣不明白。」他垂下视线。
「你的成长,已经超出朕的想像。」凤逸天语气很淡。
顾明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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