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前,“没听说酒后见真情吗?”
“我并非有意,我以为是──”
“以为是谁?那个贱女人吗?”
“语柔!”他厉声喝住她,待见了她受伤委屈的神色,又不禁放软语调,“我说过,你对我而言是最重要的好妹妹啊。”
“妹妹?”柏语柔的眼泪扑簌簌直落下来,“我说过不要当你妹妹,语莫,我不要!”
他悄悄叹气,勉力令自己勾起一抹微笑,“我们是兄妹,一直都是这样的。”
“我不要,语莫,我不要──”
她扑入他怀里,泪水沾湿他的衣襟。他拥住她,一手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无言凝望前方。
“为什么恩白不愿开口说话呢?赵小姐。”
季海蓝坐在琴室,对面坐着恩白的专任保母,两人隔着一张侞白色的小圆桌相望,桌上是一壶红茶与几盘小点心。
“我不是很清楚。柏先生曾告诉我这孩子之所以不说话是心灵受了某种刺激。”赵小姐看着季海蓝为她斟茶的动作,心内微微惊讶。自从接替前任保母照顾恩白后,她一直住在柏园里,多少也听说了柏家莫名失-的女主人从前一些事迹,但那些传闻让她完全无法和眼前这个女人联想在一起。
她看来气质沉静,待人又温雅和婉,实在想不出她从前会是一个对下人颐指气使的大小姐,更不像是终日游冶在外的荡妇。
“你猜得到是受了什么刺激吗?”
“不晓得。或许连恩白自己也不记得,那很可能是他还在婴儿时期普遭受的打击,一直潜藏在记忆深处。”
会让恩白潜意识害怕至今的究竟会是怎样恐怖的事?季海蓝猜想着,却怎么也猜不出。或许正是因为她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也不一定。
她端住瓷杯的手指不觉一紧。
“事实上,恩白会说话。”赵小姐忽然说道。
她扬眉,“他会说话?”
“我曾有几次无意间听他自言自语,但他总是在看我来了后便住了口,之后不管我怎么诱导,他都不肯再开口。”
“语莫知道这种情形吗?”
“嗯。”赵小姐点点头,啜了一口茶。她犹豫着是否要告诉柏太太当她告诉柏先生这件事时,他面上那种大受打击的神情。他彷佛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恩白的不语症。
“既然恩白会说话,那他为什么不肯说呢?”季海蓝喃喃地说,弯弯的柳眉紧紧蹙着。忽然,她扬起眼帘,热切的眸光射向保母,“赵小姐,这段时间可以让我同恩白多相处吗?我想多陪陪他。”
她客气的话语让赵小姐受宠若惊,“当然可以,他是你儿子嘛。何况今天一整天你不跟他处得挺好?说实话,当我看到你与恩白在他房里玩得那么开心时,还真忍不住惊讶呢。”她笑容粲然,“恩白不容易亲近人的,也很少笑得那么开心。不愧是母子天性。”
“是吗?”季海蓝亦忍不住甜甜一笑,一对满溢母性的眸子不自觉飘往躺在一旁沙发睡觉的恩白,这才发现那孩子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了,正张大一双灵气的眼瞳直盯着她呢。
“恩白。”她立即起身,走向他伸出双手,“让妈妈抱抱好吗?”
他眨眨眼,彷佛还没完全自睡梦中清醒,然后朝她伸出胖胖的小手。
季海蓝深吸一口气,顿时柔肠百转,泪意亦涌上眼眶。她抱起他,亲亲他柔软的头发,将脸颊贴住他的。
他终于肯让她抱了,终于不再害怕地,看她的眼眸也漾着微微笑意。
赵小姐微笑地看着这一幕,她可以感觉到柏太太是真心疼这个儿子的。若是柏先生也肯这样真情流露地亲近恩白就好了,他或许就不会──她摇摇头,甩开脑中不受欢迎的念头,悄悄退出琴房,留他们母子独处。
季海蓝根本没注意到赵小姐的离去,她的全副心神都在怀中的小家伙身上。
恩白忽然自她怀中抬起头,指指琴室正中央一架酒红色的演奏琴。
“你想玩吗?”她微微笑着,抱他坐上钢琴前黑色长椅,替他打开琴盖。“恩自小小年纪就会弹琴啊。”他摇摇头,小手牵起她右手放到闪闪发光的琴键上。
她一惊,“你要我弹?”
季梅蓝犹疑了,儿子的期望很明显,他希望听地弹琴。
但──她会吗?没有人告诉过她,她从前会不曾弹琴啊。
她在恩白身旁坐定,修长的十指规规矩短地摆上琴键,先缓缓地、尝试着敲了几个音。
然后就像魔法一般,她漂亮的手指自动飞舞起来,跳跃出一串又一串音符。那轻快的旋律,她一百到十几秒后才忽然记起,原来是电影“真善美”中的配乐“Do─Re─me”。
她会弹琴!虽然技巧似乎不是顶高明,但这首曲子在她的诠释下依旧流畅自然。地快乐地敲着琴键,在演奏完整苜曲子后又再弹一周,这一次还加上了自己的歌声。
“恩白,要不要跟妈妈一起唱?很简单的。”
她对坐在身旁的儿子微笑,一面轻哼着旋律,试图引导恩白加入。
起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静静地凝视着她;按着,他的情绪似乎也逐渐飞扬起来,唇漫泛起微笑,自喉咙吟出高高低低的声响,彷佛真的在与地合唱。
“好,再来是龙猫的主题曲。”她在儿子耳漫轻喊,“有没有看过龙猫?”
他楞楞地摇头。
“没看过吗?”季海蓝微微拧眉.也忘了自己是从哪里得知这部卡通,只依稀有个印象这是日本出品的动画,故事里有种中文叫作龙猫、很可爱的奇异动物。她一手敲敲自己的额,一面调皮地吐吐舌头,“妈妈也忘了是从哪里看来的,下次去借借看有没有录像带。”
她凝睇着恩白,发现他也正瞧着她,一直潜藏在他眸子探虚的忧惧似乎淡了,不再像昨夭她见到他时让人不自觉地心痛,也不像昨晚还逃避她的关怀。
她知道他正一点一点逐渐对地敞开心门。
她忍不住心酸,又感到真诚的喜悦,“妈妈再多弹几首给你听。”
于是,她一曲接一曲不停地弹着。奇怪的是,她毋需费力思索,一首首童谣或卡涌配乐就那样自自然然从她指尖流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得累了,抬高双手伸了个懒腰,这才发现暖橙色的暮霭不知何时已悄悄自窗边潜入,为原先明亮整洁的地板匀上一层淡淡的腮红。
“已经黄昏了啊。”她喃喃自语,眸光一个流转,正对一个怔怔站在琴室门口的纤小身子。
“恩彤!”她惊异地叫唤,猛然站起身来。
柏恩彤不发一语,呆呆地看着她,身上还穿著早上出门上学时穿的米黄色小洋装,显然刚刚到家。季海蓝注意到她手中还提着一个精致的提袋,蓦然记起李管家说过她今天上完幼儿园后还得去上钢琴课。
这么说,袋子里装的是琴谱。
“恩彤,你想练琴吗?”她小心翼翼地扬声喊道,“进来啊。”
小女孩闻言一步步缓缓走近她,带着点犹豫,“我听见有人弹琴。”
“嗯。”她点点头,以微笑鼓励她继续。
“你会弹琴?”
“对啊。”
“可是姑姑说你不会。”柏恩彤皱眉,“姑姑说柏家每一个人都有音乐细胞,可是你却什么也不曾,所以……”
“所以?”
“所以你不是柏家人!”她瞪着她,语气激烈,神情却有些迷惘。“所以你才会想离开柏园。”
柏语柔!季海蓝难抑心中一股忽然升起的怒意。她究竟是何居心,为何对一个只有六岁的孩子灌输这种观念?她是真那样想,或只是故意引导孩子们憎恨她这个母亲?
“可是我会弹琴啊。”她尽量使微笑甜美自然,“你也看到了。”
“但姑姑──”
“姑姑可能记错了,妈妈真的会弹琴啊。”
“那你为什么离开这里?”小女孩毫不容情地尖声质问,季海蓝却听出其中隐藏多少怨怼,多少迷惑,多少受伤。
她心脏一阵怞痛,“我不记得……但我保证绝不是因为我讨厌柏园,更不是因为不喜欢你们。”
“你骗我。”
“我没骗你,恩彤。”
“你一定是骗我的!”柏恩彤激烈摇苜,“因为姑姑不会说谎!”
“恩彤……”季海蓝难掩心中难过。
这孩子相当信任她姑姑,她爱语柔比爱她这个母亲还多。季海蓝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嫉妒,毕竟这三年来陪在恩彤身边的是语柔,不是她。
她长长地叹气,将坐在椅子上一直静静凝视这一幕的恩白抱下来。
“你别碰他!”柏恩彤忽然怒声高喊,一把将弟弟拉到自己身后,一副想保护他的模样,“不许你动恩白。”
“我不是──”
柏恩彤根本不听她解释,牵起弟弟的小手就往门外走,“恩白,我们回房去!”恩白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似乎恋恋不舍,但他并未挣脱恩彤的手,乖乖随她一起走。
季海蓝哀伤她望着两个孩子的背影。
她知道,只要她一日未得到恩彤的谅解,恩白也绝不可能完全对地敞开心门。
但她该怎么做,才能取得恩彤对她的原谅与信任呢?
这一晚,柏语莫刚刚踏进大门,就听见两个女人的争论声。一个清冷高亢,他认出是李管家的嗓音:另一个平静却坚定,竟是属于季海蓝。
“李管家,美云不过是打破一只花瓶而已,何必如此重责呢?”
“太太,那可不是普遍的花瓶,是骨董!是明朝嘉庆年间景德镇出品的青花瓷器。”
“那也不必为此辞退她啊,我相信地也不是故意的。”
“当然不是故意的,是故意的还得了?”
“既然如此,就原谅她一次吧。”
“不行!”李管家严词拒绝,“那可是语莫少爷最心爱的骨董瓷器,怎能轻易原谅她?”
“不过是明朝的青花而已,艺术价值也不高,相信语莫也不曾太介意吧?”季海蓝微微一撇嘴角,似笑非笑。
“那是价值连城的骨董!”李管家自齿缝中通出一句,“就算她再工作个十年也赔不起。”
“那就不要叫她赔,换个方式惩戒一下就罢了。”
“太太,你还变得真大方啊。”李管家语气一变,开始冷嘲热讽起来。“记得从前美云不过打翻你梳妆台上一瓶侞液,如就发了天大的脾气,还甩了人家一巴掌,今日倒这样故做大方起来。”
季海蓝神色跟着一变,转向一百站在一旁低垂着头,全身不停发颤的美云,“我以前真的因为那种事打你?”
美云抬头望向她,既不敢说是又不敢说不是,只能企求地看着她。
见到美云的反应,季海蓝大受打击,低垂蝼首沉吟好一会儿方重新抬头。“对不起,美云,我为以前对你所做的不合理举动道歉。”她语气和婉,充满自责,完全没注意到她这句对不起震惊了在场每一个人。“为这点小事就大发脾气,器量未免太狭窄。”
“太太,不是的!”美云慌了,手足无措,“是我的错,本来就是我不对──”
季海蓝朝她浅浅一笑,挥挥手要她停口,后转向李管家,换上坚定的语气,“看在我的份上,这次就请你从宽处置吧。”
“太太!”李管家低喊一声,正想再说些什么时,柏语莫英挺的身影翩然落入两人之间。他静静开了口,语声沉稳,“既然海蓝都这么说了,我看你就饶美云这一次吧。”
“少爷”
“反正是艺术价值不高的骨董,”他像是自嘲般地扯扯嘴角,“也别叫人家赔了,就要她一个月薪水以为惩戒好了。”
“少爷,那瓷器的价值可绝不只那样。”她依旧想抗议。
“没关系的。”他微微一笑,转向美云,“管家愿意原谅你了,还不快道谢?”
“是。”美云急忙应道,“谢谢李管家,谢谢太太。”然后又向他深深鞠躬,“谢谢先生。”
他没说话,只以眼神向季海蓝示意,要她随他上楼。
她默默地跟着他,来到二楼他的书房。柏语莫一路默然不语,直到进了书房,将西装外套脱下暂时-在椅背,才转向她。
“这件事你的用意很好,”他语调乎静,不见丝毫起伏,“但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给李管家难堪,应该私下谈。”季海蓝低垂眼帘,脸颊微微发烧。她承认自己确是为了私心才故意在公开场合与管家争论,有意令她知道女主人并不好惹,算是对她早上的不敬一点小小的报复。
这样的行为确实太幼稚,她无法反驳。
“对不起。”
“今晚是你第几次道歉了?”他嘲弄着,但语音似乎漾着笑意。
她扬起眼眸,讶然地望他。
“我没想到你竟会为以前做错的事公开对一个下人道歉,这不像你的作风。”他眸光和煦,教她几乎要沉醉在这难得对她展现的温柔眼神中。
“我也没想到,从前的我竟连那种事都要发脾气。”她语音细微。
他凝睇着她,看她因自惭显现出的娇羞模样,那淡淡匀上一层粉红的脸颊竟是他前所未见,一时之间不禁失神。
好一会儿,他才极力宁定心神,沙哑地开口,“令尊要我今晚带你回季府见他。”
“我父亲?”她完全愣住了,茫然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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