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距离感,方寸讲台总是高个一截。我可以叫你雅克吗,这名字真好听。”潘恩自认笑得很正派。
姑娘未吱声,校长面无表情神游天外,主任长得太难看,潘恩接着冲姑娘道:“这是准备去食堂的吧,走,咱一起感受下天才少年是如何喂养出来的。”
姑娘侧过身去,露出了身后的少年,“这位可爱的少年也是天才,对于天才的投喂问题很有切身体会,我想你们会有很多话题可聊,我减肥,不吃中饭。”
潘恩这才知道歪脖子树下还有第三个生物存在——他自己一直是超脱生物的存在,太难看的主任自然不算生物——还是个神奇的存在。被暴露了的少年瞪大了眼,似乎在努力适应自己天才少年投喂专家的新身份。自带弹幕的表情写满了吐槽:瘦成这样还要减肥,是想轻飘飘被火箭吹上天吗,那也要看人家小青蛙愿不愿收你这关门弟子,这轻飘飘吹成香飘飘也是需要天分的!
“然后,小酒窝甩头离开了。那一下甩头……你知道吗?我站在树荫下,她走进阳光,一甩头,甩我一脸金灿灿的春光,把我眩晕了,伸出去的手只来得及触到一尾衣角……”
“甩你一脸头皮屑,你也会眩晕的——被砸的。人家套的披肩,没有衣角甩你。”
“……”被打断回忆的潘恩。“被甩出情伤,一听‘甩’字就难过?”
徐钦皮笑肉不笑地拉开了嘴角,一秒即放:“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潘恩沉默了许久,终于不再优雅,豪爽地干完了半杯酒,转头就要走,却被拽住了衣角,是的,衣角。
“哎,兄弟……”
兄弟再次打断了他话头:“好消息是我认识雅克,坏消息是我们曾有过一腿,大学的时候。”
大侠满脸不可置信:“就凭你这泡妞技术,三天五头被踹得内伤难愈的……”好兄弟依旧一脸严肃,大侠败了:“这是撞上的什么运?”顺手一摸酒杯,干净得很,便招来酒保再要了杯。
“我也想知道我这撞的什么运,消失了七年,突然间就被她的消息全面包围了。”徐钦答得漫不经心。
潘恩却突然正经起来:“你还记得吗?我们认识当晚,潘邱出车祸,那对夫妇当场身亡……”徐钦蓦然挺直了身子,潘恩拍了拍他肩,接着说道,“没错,是她父母。”
那天回去,他查了她资料,才知道小酒窝为何突然变了脸色。出事的时候,他们见过,只不过当初的易雅克太过狼狈,对那张脸他压根没印象。
徐钦愣怔当场,原来,在他完美落下事业的最后一着准备时,她正遭受着人生剧变。原来,他离开她,却以另一种方式从另一个层面见证了她的故事。
徐钦向潘恩转述了艾修雷的故事。两人都沉默了。
当你读一本书,人物再逼真故事再写实,终究是二维里的人生,看不见摸不着没味道,你可以百味陈杂,可以泪流满面,可以唏嘘不已,可以嗤之以鼻。但当人物真真正正掺入你的人生里,就只会惊起你对命运书写者雷霆手腕的敬畏和瑟缩——抚慰着他人的悲痛,瑟缩于自己的幸运。
此刻的俩人再无调笑心情,便各自打道回府。
凌晨的衡山路冷峻幽静,徐钦突然理解了艾修雷的贸然访问,也理解了鹿童最后的嘟囔自语,同样,理解了她的书店那股挥之不去的违和感——无一活物——唯一的绿色攒在手心里,游荡着粼粼光波,仿佛随时都可以轻轻一撒手,蒸发在空气里,悄无声息。
面对人世间每天都有发生的惨案,每天都在默默上演的生离死别,新闻媒体以大写合并的数字形式报道着。均值——统计学的宠儿——以一种合并均化的形式渐渐吞噬着人的想象与移情;简简单单的十个阿拉伯数字,整齐漂亮又理性,以其特有的科学形式改造着人类对死亡的认知。
由此诞生了一系列诸如此般的论调——幼年失怙不计其数,尚人格完整其力峥嵘,遑论你一成年人,何值如此千般矫情的大书特书。
张三、李四、王五,当你从玻璃房外路过他们的灾难,对你来说,这是毋庸置疑的1+1+1=3,张三不过是苦难的三个人中的一个,不过是个三分之一——故事再到世人眼中,三分之一就成了张三苦难的折扣——他的苦难由另外一些其他与他毫无关系的玻璃房里的受难者分摊了——多么荒谬!——当你们自作主张做这等除法时,可曾将分子扩大三倍乃至千倍万倍!——当他看不见受难的千千万万人,基数就是1,他的苦难就是他的全部!——在他全部苦难的玻璃房里,他闻着、嗅着、触摸着他的每一寸苦难,一遍又一遍,都如此特殊,如同小王子独一无二的玫瑰,如何能与另外的他们同质相加,凑成让世人麻木、不分你我的大分母?
当大数成为正义的代表,道德与法律便成了众人心血来潮的游戏,成了欲望本能的傀儡;当大数成为无谓的理由,同情与善良便成了远古蒙昧的传说,成了大写的虚伪与矫情,多么恐怖!
距离太远,人人都成了上帝。距离太近,即使是深海漩涡,也必有纵身一跃。
徐钦掏出手机,回了一条短讯: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