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今天来是想向您倾诉我的心里话,不知是否打扰您的工作。这件事说来话长,如果我能写的话,真想把一切都写下来,写成小说请先生看,……其实我还真写了一点儿,可是由于事情过于复杂,我简直不知如何下笔才好,只好前来打扰,请先生耐心听我诉说,浪费您的宝贵时间,实在不好意思。真的可以吗?我每次都受到先生的亲切对待,竟渐渐不知深浅起来,总是给您添麻烦,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关于一直让您操心的那个人,自从您跟我说不要和他来往以后,我经过认真的思考,已和他绝交了。当时的确有些留恋,想起他来,就在家里歇斯底里地闹一通,时间长了渐渐明白他不是好人。……丈夫见我自从和先生接近以来,不像过去那样经常心神不定地出去听音乐会了,完全变了一个人,学画画,学弹琴,整天安静地呆在家里,就说:“最近你变得温柔多了。”他心里也很感激先生对我的关心。
当然那个人的事,我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过。虽然先生曾说过“对丈夫隐瞒过去的错误是不对的。——没有特别的肉体上的关系,容易坦白,都应该告诉他。”……可是我实在……当然丈夫也许有些察觉,但是从我嘴里不好说出来,以后注意就是了,把所有的事都理在心底吧。所以,丈夫不知道先生跟我说了什么,认为是对我进行了有益的教导,还说我的转变是一个很好的现象。
从那以后我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丈夫觉得这回可以放心了,说自己不能总这么闲呆着,就在大皈的今桥大厦租了间办公室,开始了律师业务,这是去年2月份的事。
——哦,对了,他在大学学的是德国法律,随时可以当律师。开始他想当大学教授,曾经每天到研究生院去上班,后来不知怎么又想干律师了,也没有特别的原因。大概是觉得总依赖我的娘家不体面,在我面前也拍不起头来。我丈夫在读大学时就是尖子,以优异成绩毕业的。这样的人物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就嫁给了他,其实是我娘家相中了他,我父母对他非常信任,还分给我们一些财产,对我们说不用急,想当学者就去当学者,慢慢学习吧。想留学的话,夫妇一起出去二三年也可以。——最初,我丈夫非常高兴,好像他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由于我的任性,仗着娘家有钱,不把他放在眼里,惹他生了气。他天生的学者气质,特别书呆子气,不会阿谀逢迎,当了律师后也没揽到什么业务,但是他每天照例按时上班下班,我一天到晚闭在家里,无所事事,自然又想起了忘却的往事。
从前我一有空就喜欢写歌,歌可以引起人的回忆,最近写不出来了。我想不能总这样下去,必须使自己振作。先生,您大概知道,——天王寺附近有个女子技艺学校吧,那是个很无聊的私立学校,开设绘画、音乐、裁缝、刺绣,及其它一些科目。入学资格没有限制,大人小孩都可以上。我以前也学过日本画,画得不好,但有些兴趣,于是每天早上和丈夫一起出门,去那个学校上学了。说是上学,那种学校没人正经管理,想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我丈夫对绘画一窍不通,却很赞成我去上学。他说主意不错,你好好去学习吧。我早上有时9点去,有时10点去,我丈夫的律师事务所也无事可做,所以我什么时候走,他就等我一块儿走。我们坐皈神电车到梅田,再换乘出租车到界筋,丈夫先下车,我继续坐车到天王寺。丈夫很喜欢这样和我一同出门。他说:“好像又回到了学生时代。”我说:“哪有夫妇一起坐车上学的学生呀。”他听了哈哈笑起来,特别高兴。下午回家时也尽可能一起走,我事先给他打个电话,然后去他的事务所,或者在皈神车站会合,去松竹影院看看电影什么的。这么一来,我和丈夫之间变得融洽起来。
4月下旬,我因一点小事和校长先生吵了一架。那时因为学校的写生课让模特穿各种服饰,做各种姿势——日本画一般是不用裸体模特的。那次请的是一位叫丫子的姑娘,据说是大皈的美人模特,摆出了杨柳观音的姿势,——这么一来跟裸体也差不多了。一天我正和其他学生一起写生,校长走进教室,对我说:
“柿内小姐,你的画和模特一点儿都不像,你是不是另外有别的模特呀?”说完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不光是校长,别的同学也跟着偷偷地乐。我不由得脸红了,自己也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脸红。被别人一说“有别的模特”,心里不觉一惊,其实以准为模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脑子里除了丫子以外还有一个人,眼睛看着丫子,不由自主地描绘着另一个人,——我不是有意这么画的,完全是无意识的。
先生一定明白我指的是谁了。——反正也上了报纸了,说也无妨,——就是德光光子。不过,当时我并不认识光子。光子是学西洋画的,又在别的教室上课,没有机会说话,所以光子也不知道我这个人,即便知道也不会留意我的。我对光子也没有特别加以注意,只是印象不错,对她的性格、品行一无所知,——仅仅是外表的感觉而已。
现在看来我很早就注意光子了,证据就是我对她的姓名、住所知道得一清二楚。她是船场那边一家丝绸店的小姐,住在芦屋1!;。被校长说了之后,我仔细看了看,那张画的确很像光子,我并不是故意画出来的。丫子是美人模特,但光子比她还要漂亮。”杨柳观音姿势,似乎更适合于光子。
过了两三天,又是在写生课时校长先生进来了,他站在我的画前,冷冷地盯着我的脸,怪笑着对我说:
“柿内小姐,这张画真是奇怪,越来越不像模特了,你到底是以准为模特画的呢?”
“是吗?真的不像模特吗?”我没好气地故意反问道。
校长先生不是教绘画的先生吧?
——是的。日本画的任课教师是简并春江先生,他不是每次课都来,只是有时来看看,指点一下应该注意些什么,一般都是学生自己随便画。校长先生教授的是英语。据说他连学土都不是,没有像样的学历。后来我才听说,与其说他是教育家,不如说是个会经营的人,或者说在某方面有两下子的人。所以他根本不懂绘画,没有他多嘴的份儿。而且他一向不关心教学,很少来教室转悠,却偏偏在写生课时来说我的画如何如何。
“是呀,你是打算画这个模特的吗?”他用讥讽的语调说道。我也装糊涂说:
“是的,我画得不好,所以不太像,不过我是努力照着模特画的。”
“我不是说你画得不好,你画得很不错,只是我觉得这张脸很像另外一个人。”
“您是说脸不像吗?因为我想要画出自己最理想的模特来。”
“那么你理想的模特是谁呢?”
“这只是理想,并不一定有具体的人。我想要画出与观音相称的清纯的样子来。这样不可以吗?是不是必须和模特完全一样呢广
“你真能讲歪理。如果想照自己想象的模特画,就不必来这个学校学画了。正是由于不能照着自己想象的画,才请模特来写生的,否则要模特干什么呀。何况如果这个观音像某个人的话,你的理想也太不在重了。”
“我一点儿也没有不在重。即便我画的像某一个人,如果那个人的长相接近观音的感觉,就照她画也不亵渎艺术呀。”
“那可不行。你还不是艺术家。问题是你觉得她很清纯,其他人是否也这么认为呢,这会引起误解的。”
“嘿,会引起什么误解呢?您总说我画的像一个人,您说说到底像谁呢?”
校长听了,显得有些慌乱,只说了句:“你可真固执啊。”就再也不说话了。
见校长软了下来,我觉得自己占了上风,心里别提多痛快了。但是众自睽睽之下和校长争吵这件事很快传遍了全校,我成了同学们议论的中心。大家说我对光子表达同性爱,光子和我之间关系不正常等等。——正如我前面所说,我和光子当时根本没说过话,这种传言也太出格了。虽然我隐约感到大家在背后议论我,却没想到如此荒唐。反正我也没做什么事,并不往心里去。这世上的人们也真能捕风捉影啊,造谣说毫无来往的人之间有不正当关系,简直莫名其妙,让人哭笑不得。
我自己倒没什么,只是担心光子会怎么想。再碰见她时,我不敢像以前那样盯着她看了,也不敢主动向她表示歉意,——这样又会招致麻烦。于是我每次都尽量作出道歉的神情,低着头,像逃跑似地从她身边溜过去,一边担心她是不是生气了,从她身边经过的一瞬间,偷偷地看她一眼。光子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丝毫没有不愉快的样子。
噢,对了,我带来了一张照片,给您瞧瞧。这是我们两人穿着同样的和服照的,也就是报上刊登的那一张。您一看就明白,我纯粹是个陪衬。光子在船场那一带是首屈一指的美人。先生您觉得她长得怎么样?梳日本发式很适合她吧?
——是啊,她喜欢梳这种式样,经常梳着这种发式来学校。反正这种学校也没有校服,梳什么发式也没关系。光子偶尔穿西服来学校,而穿和服时总是穿便装。这张照片上她梳这个发式显得比我年轻三岁左右,其实她只比我小一岁,——现在她还活着的话,应该是二十四岁。光子比我高一二寸,长得又漂亮,她并不因此而傲慢,但很有自信,也许是我太自卑才这么感觉的。后来我们成了朋友以后,虽说从年龄上我是姐姐,可总觉得自己是妹妹。
那时候,——还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来,我们之间还没说过话的时候,那些传言不可能不传到光子的耳朵里,可是光子的样子却和从前完全一样。以前遇见光子时,她总是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我猜想,如果光子听说了这件事,绝对不会不注意我这个人的。她也许觉得我讨厌,也许觉得我可怜,总之应该有所表现,然而却丝毫感觉不到,于是我又厚着脸皮渐渐凑近她,观察她的表情了。一天午休时,在休息室突然碰见了她。没想到她朝我微微一笑,我也不由自主地弯了弯腰,她走到我面前,对我说:
“前几天真是对不起你了。请原谅。”
“你说什么呀。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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