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了大半个钟头,每个同事都是竖起耳朵,拉长脖子,盯紧协理室里头的动静,却是不敢进去「劝架」。
季纯纯抿紧唇,蹲子,一张张拾起,屈辱的泪水大滴大滴掉落。
早就站在门口的吕彩梅看不下去了,瞪了那冷冰冰的峻脸,蹲下去帮忙,大声地说:「当协理有什么了不起?!纯纯,我帮你,别理这个怪物。」
扶起纯纯,再用力一瞪那个冷血怪物,送她回到座位。
季纯纯茫茫然地坐下,吕彩梅拿了面纸给她,她仍是茫茫然地拭泪。
「纯纯,瞧你,都还没吃午饭。」
季纯纯又将没有焦距的目光移到便当盒上。
「快吃吧,待会儿再做事。」
季纯纯抚着肚子,泪水哗地滔滔流出,整个人趴到桌面上痛哭。
「彩梅……我好难受……他怎能这么凶……我……我胃好痛……」
「唉,纯纯,你为雷隽放太多心思了。」
吕彩梅轻轻拍了她颤动的身子,心中一叹,看来纯纯和雷隽一样,两个人早巳不知不觉陷入彼此的迷障中了。
※※※
医院病房里,护士推动工作车,为安静的空间制造些许声响。
雷明轮时睡时醒,醒的时候望着点滴,昏昏沉沉想过了许多事情,再转头盯住床头柜的照片,又昏昏沉沉地睡着。
待他完全清醒,见到坐在床边低头看书的长发女孩。
「你是?」他不是请了一个胖胖的欧巴桑看护吗?
「啊,雷伯伯你醒了?」季纯纯露出开心的笑容。「我是雷隽的同事,雷-理晚上有应酬,大概不能过来,我帮他来看你。」
「小隽?唉,你们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女孩的笑容真是好看呀。
「雷伯伯,你一声不响跑来开刀,江阿姨很着急呢,到处找人,就找到公司来了。」
「是小隽查出来的?」
「反正就是查出来了。」季纯纯草草带过,微笑拿出手机,开始按键。「我拨上海的电话,让江阿姨听你的声音,她才能放心。」
「小姐……」
「伯伯叫我纯纯吧,纯洁的纯,我是雷协理的秘书,专门帮他跑退打杂的。」
「小隽升协理了?」雷明轮神情显得欣慰。
「是呀,都两个月了,看伯伯这么高兴。协理真的很厉害呢,来公司一年就打开欧洲市场,两年创业绩新高,美国订单更是不用说……哎,江阿姨,我是纯纯啦,雷伯伯醒了,我请他跟你说话。」
小隽这么有成就了,雷明轮听得百感交集,接过电话,喂了一声。
「小瑜啊,别哭别哭,我很好……」
季纯纯不好意思听他讲电话,站起身子,走出病床边的帘幕,赫然看到站在墙边的挺拔身形和那张没有表情的冷峻脸孔。
她不知该前进还是退后,就杵在原地。对看良久,她不敢再看他深邃难明的眼眸,低下了头。「协理,你来了。」
「你吃饭了吗?」
「没……没有。」
雷隽不发一言,转身离开。
季纯纯心头一跳,问坐在旁边的看护:「他来多久了?」
「没有半个钟头,也有十五分钟了。」看护拍拍心口,余悸犹存:「我本来在打瞌睡,一张开眼,被他吓了一大跳,像鬼一样站在那边偷看雷先生,还不准我说话。」
「他是雷先生的儿子,不想吵到病人吧。」季纯纯自圆其说。
「怪人一个。」看护抱怨。
季纯纯不明白雷隽的想法,他来这么久了,就站在那边看她陪他爸爸,然后又走了?她对他的气恼委屈犹闷在心里,但似乎因他的出现而稍微消散些。
听到雷明轮和江瑜道别,她走回病床边,倒了一杯水。
「伯伯,哄好江阿姨了吗?你下次可不能这样子害她担心哦。」
雷明轮嘴角一牵,那神情像极了雷隽,递出手机。「她说要办证件赶过来。
唉,我只是小手术,明天还是后天就可以出院了,本来就不想惊动任何人。」
「伯伯手术可不小,胆囊都切掉了,变成无胆之人喽。」
「没胆也好,才不会生一些疙瘩石头,搁着难过。」
「伯伯可得好好休养,来,医生说手术后八个钟头后可以喝水,伯伯小心喝了。一她将水杯凑到雷明轮嘴边,细心地喂他喝水。
雷明轮慢慢-了,感受到这女孩的细腻体贴,不觉又多瞧了几眼,果然眉清目秀、神态恬美,她肯为小隽照顾他,莫非她与他……
「纯纯,你的眼睛怎么了?」
「啊,我的眼睛?」那是哭肿的呀,她赶忙柔了柔。「昨晚熬夜,变成熊猫眼,对了,伯伯有看过熊猫吗?」
「上海动物园就有熊猫,改天你和小隽到上海,我带你们去看。」
「我不可能和协理去上海啦。」季纯纯放下水杯,微笑避过令她尴尬的话题,拿起床头柜的折迭式相框,看着里头的照片。
左边是雷明轮和一个秀气的中年女子及一个小幼儿的彩色照片,里头的雷明轮有着花白头发。
「喔,这就是江阿姨,这是小伟?」
「这是小伟周岁拍的,现在他都两岁半了。」雷明轮浮现满足的微笑。「另外一张黑白照片是小隽七岁拍的全家福,这几张照片是我的宝贝,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本来要带进手术室,还是被护士没收了。」
「这是协理?」季纯纯轻轻抚着右下角的一张学士照,那时的他多么青涩瘦削啊;再抚向七岁的小雷隽,他天真无邪地看着镜头,和左边的小雷伟倒是有几分神似。
年轻的雷明轮身边是一个美丽少妇,她右手搂着小雷隽,紧依在丈夫身边,或许是季纯纯先人为主的观念,总觉得她的笑容藏着忧郁。
「她是小隽的妈妈。」雷明轮见她一直瞧着那张照片,轻轻一叹:「拍完这张照片三个月,她就死了。」
季纯纯赶忙放好照片,绽出微笑:「伯伯不要想太多,你好好休息。」
「纯纯,小隽没去应酬吧,他不会来了。」
「他……」她本想说他来过,却怕让老人家更感伤,还是没说。
「小隽最痛恨交际应酬了。」雷明轮转头看照片,又将目光-到季纯纯的清纯脸庞上,情感自然而然流泻而出:「我以前做外销业务,常常接待日本客户-花酒,那时年轻气盛,免不了逢场作戏,小隽他妈妈知道了,跟我吵,我忙着冲业绩,没空理会她,结果……她以最激烈的方式向我抗议……」
「雷伯伯,我都知道,你别说了,讲这些事情会伤身的。」
「你知道了?小隽跟你说的?纯纯,你愿意听我说吗?小隽他不肯听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你转告他,爸爸很后悔,对不起他……」雷明轮声音微哽咽,眼角泛着泪光。
「伯伯。」季纯纯握住老人家颤抖的手,眼眶欲湿。
「小隽怨恨我,我可以了解,我离开原来的公司,自己做起小贸易商,就是想赚钱补偿小隽。你要说钱不能代替父爱,可是小隽十几岁懂事了,更加对我不满,他要怎么指责我,我已经无话可说,只能尽量提供他丰裕的物质生活,后来他索性不理我了。」
「伯伯,你不要怪他,他也有他的心事。」
「我不会怪他,我就是担心他这一点,三十几岁还没结婚,没个女孩照顾他,我有时候打电话去,想问他一些情况,他又是什么都不肯说,讲没两句,就挂了电话。纯纯,他有女朋友吗?」雷明轮期待地看她。
「协理有没有女朋友,我不清楚,可是伯伯你放心,协理他身体健康,每天上班下班生活正常,工作表现得呱呱叫,很得上面高层赏识;倒是伯伯你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身体,别让江阿姨担心哦。」
「二十多年来,我也累了,唉!人老了,毛病就多。才想做个检查,就被医生逼着紧急开刀。」
「伯伯要保持心情愉快,身体才会好呀。」
「纯纯,跟你讲话很愉快,你总是开开心心的,好像没有烦恼。」
「我也有烦恼啊。」季纯纯笑出两颗酒窝,更衬出她的甜美容颜,她夸张地比了手势:「有什么伤心事,我会放在心底最深处,努力去消化它,人总是要过活,自己不快乐,也会影响到别人,而且一直闷闷不乐,久了会得内伤的。」
雷明轮微笑聆听,那长久压积的眉头皱纹舒展开了。
刷一声,护士掀开布帘,手里拿着血压计,一边问说:「你是家属吗?来看雷伯伯?」
布帘掀过,雷隽出现在床尾,一和雷明轮打照面,两人皆是一阵悸动。
欧巴桑看护早就忍耐不住,帮忙说道:「雷先生,你儿子买便当来了,听你们在『开讲』,站在这里好久了。」
护士忙着量血压。「伯伯不能吃东西哦,明天才能吃,小姐,你是他女儿吗?
千万不要让你爸爸偷吃,有力气的话下来走一走没关系。」
「我知道了,谢谢。」季纯纯没有否认「女儿」的说法,因为听起来很受用,但她还是心虚地看了雷隽一眼。
雷隽仍是没什么表情,目光从父亲的沧桑脸孔转到季纯纯,把便当放在餐桌上,淡淡地说:「吃。」
「我拿回去吃好了……」
「在这边吃,我看着你吃。这是胃侞,饭后吃了;这是凉眼贴,睡觉前敷。」
「我……」季纯纯还是乖乖坐下,打开了便当盒。
雷明轮注视他们的对话和动作,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护士量好血压,记下数据。「一百七十,一百一十,心跳七十八,血压有点高哦,这是睡前吃的药,要记得吃。」
护士走后,病房暂时陷入安静,雷隽转过身对着看护,不疾不缓地说:「你也走吧。」
「我?」看护指着自己。「我是雷先生请的全日看护,我晚上要看……」
「护士站那边会照算你一天工钱,晚上我留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呃?」看护不太敢确定,难道她赚到下半夜了?
「自己的爸爸,我自己照顾。」
「好吧。」不赚白不赚,看护开始收拾东西。
季纯纯正在吃饭,差点掉下眼泪,天!是自己听力又出问题吗?这是中午那个发脾气拿东西摔她的雷隽吗?
她抬起头,想寻求答案,盈盈泪光对上他的深邃,那里面彷佛波涛滚滚。
仍然无解。
雷隽收敛目光,走到床边,看了一眼床头柜的照片,声音清清冷冷的:「下次回来办事还是看病,先打个电话给我。」
「小隽……」雷明轮心情十分激动,说下出话来。
「要不要起来走动一下?我扶你。」
雷明轮握住儿子强壮的臂膀,感受到那有力的搀扶,曾几何时,他已经抱不动七岁的爱子。岁月荏苒,他心力逐渐衰老,本无指望求得儿子的谅解……
而小隽在他最孤独无力的时候,来到他身边!父子俩默默无言,将久未接触的颤动化作沉稳的脚步,一步又一步踏出新的人生脚印。
季纯纯低头吃饭,心里为雷伯伯高兴,吃在嘴里的饭菜也特别香甜。
待他们父子俩出去转一圈回来,她也吃完饭,-起便当盒。
「雷伯伯,我要回去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来看你。」
「明天可能出院了,纯纯,谢谢你来看我。」雷明轮躺回床上,微笑看她。
「纯纯。」雷隽转身吩咐:「我明天请休假,我会打电话告知总经理,你有什事情请徐副理作决定。」
「我知道了。」季纯纯心情十分轻松。「协理别担心,你专心照顾伯伯。伯伯、协理,那我走喽。」
「我送你出去。」
「不用了……」
「让小隽送你吧。」雷明轮笑容满足,准备睡上一个好觉了。
「走吧。」雷隽轻扶她的肩头,硬是要「送」她。
季纯纯感受到那只手掌的爇度,肩头好像快被融化,全身有如置身烤炉,肩下是肩,脚不是脚,心不是心,燥爇难当,一路来到电梯问。
「纯纯!」
毫无防备地,她被拥入一个更火爇的怀抱中,她来不及反应,忘了惊慌,更忘了挣扎。
雷隽紧紧地抱住她,双臂收拢,将她挤压进他的胸膛,她立刻就贴上他怦怦剧跳的心脏,也察觉到他下面膨胀的男性特徵。
「协……」她的心几乎跳出来,他抱得这么紧,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还有温痒的气流拂过耳畔,搔得她意识混乱,这……这是上司的「性蚤扰」吗?
「纯纯,对不起。」
耳边低沉的声音又让她心头一跳,对不起什么?是中午吼她的事吗?
她不敢问,因为只要一抬头,就会对上他没有答案的眼眸,她只好闷在他怀里,僵直身子,任他拥紧了她。
温暖的气息笼罩了她,她忽然觉得好想哭,「冷酷无情」的人终究还是有温度,他会来到医院看顾父亲,就证明他并非无情之人;那么,她挨一顿骂换来雷伯伯的安慰,也是值得了。「谢谢你。」
他又低声道谢,终於放开她,按住她的肩头,紧紧凝视。
「没什么啦。」她也抬头,笑笑地表示无所谓。
「纯纯……」他声音沙哑。
四目交对,她的甜笑凝在脸上,因他暗阗阗的黑眸而失了神。
暗阗阗,优沉沉,又深又远,刹那之间,她以为他会吻她。
「我走了。」幸好电梯就停在这一楼,她一按,门立刻打开。
望着电梯门关起,雷隽握起沾有她气味的手掌,走回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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