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左右手的玩意儿,递上醒目赤红衫儒道:「你先将衣物穿戴好,食物不会平空而飞的。」
「对唷。」红豆吐吐粉舌,甫离开热水浴池倒还真有些许寒意,她快手快脚穿好喜气洋洋的红衫裙,却发觉怜我套衣时相当吃力的动作及右臂的整片淤紫,「怜我姊,你的手臂……」
「一点小伤,不碍事。」怜我扯下袖子掩饰淤伤。她还得趁天色末晚再练练软剑招式,否则明天不知又会受到阎罗怎生的凌厉责罚。
「我去向鬼医爷爷拿些药帮你推拿。」红豆是想到便做的急性子,语声甫落,娇小的身影也像狂风般卷出房去。
再度跨内的跫音响起,怜我拢聚长发慢慢转回首。
「你性子真急,我——」她睁圆眼,发觉来人竟是造成她受伤的罪魁祸首。轻荡在唇边的浅笑瞬间消散无踪,她迅速整理衣衫,无奈颤抖的手指怎麽也无法将精致的绣结扣好。
「倔强的丫头。」阎罗靠在桌缘,淡然将她的失措收纳眼底,览尽她衣衫不整的模样。
他拈起盘中一块茶饼,甫咬半口便蹙眉放下——是他最讨厌的甜品。
「八成又是白云喂养那笨丫头的玩意。」他不屑轻嗤。
怜我兀自奋力对抗恼人的绣扣。
「明儿个别上躁练场了。」他突地道。
「为什麽?」她不解,更不以为狠辣的他会突生同情善意。
即使仅识得他短短时日,她也早将他陰沉脾性摸得透彻,知道他绝对不是个拥有良心及怜悯的人。
阎罗悠闲地抬起头,眨也不眨的绿眸映出她疑虑的脸孔。
良久,他轻吐:「明儿个会下雨。」
※※※
明儿个会下雨?
是的,数日霪雨连绵冲刷夏令时节的燠热,让阎王门众人偷得浮生半日闲,而她,并不算在内。
正因她的受苦受难,才造福了阎王门的魑魅魍魉。
阎罗的确让她休憩一日,仅仅一日又重复辛苦的学艺过程,练武场所自屋外移至府邸西侧的「修武居」内,不许旁人在场,自然也独占了霖雨之际的唯一练功之处,难怪近日来魑魅魍魉的情绪明显喜悦高涨。
她依旧无法厘清那天阎罗大方奉送的清闲休养时光。下雨绝非他变更心意最主要原因,否则她会有更多空闲的光陰,至少在大雨未终之时……
那他是难得一时怜香惜玉?这念头才浮上脑海便让她轻甩螓首给否决掉。不,他不会的……
那要如何解释他的举动?
她微惊,暗骂起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是怎麽了?阎罗对她既无疼惜,更甭提丝毫的善意,为何她竟因他一个无心小举动给乱了心绪?或许那日是他自己疲倦了、想偷懒了,所以才施恩似的顺水推舟,压根谈不上任何额外细微心思呀!只有她自个儿在瞎猜胡想……
是了,必定是如此。她为心底蠢笨的念头下了最佳解释。
怜我扬甩掌间软剑,将力这倾注其上,腕动同时亦翻身挑剑上击,清脆瓦裂瓶碎声不绝於耳。使完一套剑式,数百个厚陶土瓮也化为风沙碎尘。
阎罗撑颐坐在位於苍劲有力的墨黑笔迹「武」字下方的椅上,看著她收剑缠回腰间。鸷猛的五官此时看来相当慵懒,但并未减轻些许压迫,因为他像只假寐的猛虎,随时都会张大尖牙撕裂触怒於它的人。
对於她日益精进的武艺,他毫无奖励,彷佛认定这是她应该也必须做到的。然而对於惩罚,他倒是毫不吝啬。
马步稍稍偏颇,三个夜里她被罚独自蹲立於场上,软剑无法使唤自如,她被罚挥剑整整一晚,不得休憩;掌劲无法使尽全力,她被罚徒手击碎上千块石瓦。
或许是不愿臣服於他的铁血训练,她的潜力全数教他激发,像拨云见日般逐渐清朗明亮起来。那是她从未领受过的力量是的,盈满浑身血液里生生不息的强大力量,流窜在她一经一络间无上无尽的强大力量!
真如他所说,她是练武奇材。
由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娃,在短短时日间竟已做到寻常人一整年努力不懈的地步,她的能力或许在他料想之上。阎罗凝望著场中挺亘身躯冷冷瞧著他,等待他下一道指示的怜我,那双眼中仍旧是倔强不屈的坚决。
「过了月底你就满十一岁了?」阎罗问。
她点点头,不明白他为何询问这无关紧要之事。
「很好。无论你花多长的时间练习,我要你在十一岁这年与武判官打成平手,十二岁那年超越他;十三岁那年与黑无常并行;十四岁那年取下阎王门空缺数年的『白无常』一职。」他弯起含笑却冰冷的绿眸,「你,做不做得到?」
「我会直接超过你!」怜我傲视著他。阎罗是她唯一追赶的目标,其馀人她一概不放置心底,更不愿照他所安排的蓝图而行。
阎罗轻笑两声,嘲弄气味浓厚,将她自信的宣示当成玩笑。
「你笑什麽!」她忿然咬著薄唇,殊不知这般稚气的举动看在别人眼底是何等撒娇的模样。
「笑你不自量力,笑你异想天开,笑你竟然会蠢到轻捋虎须。」
「我不只捋虎须,最後还会咬断你的咽喉。」怜我将他先前「教导」的狩猎方式甩回他脸上。
不料,阎罗反倒加深唇角多年不曾出现的笑痕,表情分明是轻蔑地调侃她——有本事,试试。
「左一句捋,右一句咬,阎王门何时变成野兽肆虐场了?」突来的嗓音打断两人一触即发的对峙,四目同时转向门扉那抹净白身影。
白云合怀抱著熟睡的红豆,左手还能拎著茶盘小菜,不疾不徐走入修武居。
「你来做什麽?」阎罗没好气地问,整个阎王门里只有白云合能让冷面阎王展现异於平常的脸孔。
「炎官和耿介领著一班魑魅到雨中『漫步』去了,独留我和小红豆,我想你和小丫头都饿了,乾脆带些茶点过来聊聊。」白云合边说边放下茶盘。
炎官和耿介八成是连日来闷坏了骨头,才突发奇想地来个雨中特训。好在缠著炎官的小红豆睡得安稳,否则绝不会乖乖让他抱著。
「你可以跟老三老四一起去漫步。」
「我可不认为淋些雨便能长武艺。」白云合坐在阎罗身畔,右手轻拍著红豆背脊,左手俐落倾倒温热香茗,一杯给阎罗,一杯递给怜我。
「这可是鬼医藏私的『碧螺春』,又香又甘,尝尝。」说著,他也为自己斟上一杯,「等会儿喝完,你舞套剑法让我瞧瞧,我很好奇在这种毫不留情的狠辣训练之下,你的武艺如何精进?」
「她不是耍猴戏的。」阎罗想也不想地拒绝。
「我舞。」怜我仰首迅速呷尽热茶,恐怕连那茶是香是臭也全然无所觉。她怞出腰间软剑,大步走向场中。
「出去!」阎罗在她摆出架式时,大喝一声,命她离开修武居。
怜我一怔,目光与他交会,阎罗闪动绿芒的瞳中写著坚定与不容抗拒。
「别让我说第三次,出去。」
怜我立於原地,一动也不动,任凭尴尬气氛弥漫。
阎罗身形闪动,火辣辣一掌正中她胸前,硬生生将她打飞出修武居门外,一口腥甜血液呕出薄唇,她瘫坐在地,捂著发疼发热的胸口瞪视他。
阎罗居高临下俯睨她,寒冰似的语调轻冷提醒:「别挑战我的怒气,更别考验我的耐性。」
说完,砰的一声,他使劲甩上门扉,将她隔离在外。
「何必呢?将我一块扯入泥泞当恶人。」白云合神色未变,扬摆纸扇,为熟睡中因闷热而出汗的小红豆招来阵阵清爽凉风。「你的举动彷佛她是因为我无理的要求而白白挨上一掌。」
「少在那里猫哭耗子。」阎罗投给他责难的冷眼,深知那张漂亮无害的俊颜下有著极深的城府,只有不明了他本性的人才会迷惑於他善良的皮相。
「猫哭耗子?我倒希望你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白云合敛起笑,他已有数年不知道何谓「哭」这般愚蠢行为。
一股倏然冰冷的气息在堂上流转,随著白薄似雾、含著微香的氤氲茶烟直窜而上、没入梁柱,那股怪异清冷之气也无疾而终。
「你不是纯粹来泡茶聊天。」阎罗直接点破他的来意。
白云合合眼一笑,「泡茶也不会找你这张百年不变的阎王脸。」他又不是自讨没趣的家伙,找阎罗这种毫无喜感之人来破坏自己的好兴致。
「既然如此,你还不滚?」
「受众人所托,为可怜无辜又饱受凌虐的小丫头请命,请咱们高贵善良的阎王哥哥高抬贵手,别折腾仅仅十来岁的女娃。」白云合酸溜溜地贬损眼前冷著一张俊颜的阎罗,「别挂上这副凶恶神情,别人怕,我可不怕。」他瞧阎罗这张脸孔几乎已经和他存活世间的岁月一样长。
「我只不过是以最快速的方式在教导她。」阎罗握著杯缘,让热烟烘拂脸颊,却融化不了冰山似的气息。
「教导?全阎王门大概只有你是这般认为。」
大夥不断私下询问他,小丫头和阎罗到底有何深仇大恨,逼得阎罗采取恶毒的欺压、虐待、凌迟手段来对付她。
「炎官甚至还以为她是你的杀父、杀母仇人。」说及此,白云合冷然带笑,「若真如此,我倒不知道该感谢她还是同你一并凌虐她?」
闻言,阎罗竟然随他一同露出笑意,眸光神似於此刻的白云合。
「我不在意别人如何看待,我只做自己想要的事。她相当聪明,也很耐苦,除了她天性的优势之外,她和当年的你一样令我刮目相看,我很期待她是否有超越你我的一日。」阎罗目光落在晃晃轻波的淡黄茶间,透过茶水面远远飘回那场意外之时……
红豆轻声嘤咛,脸蛋变换卧躺方向,著手指,梦呓道:「那……那是我的……二、二小叔不要抢……我的……」小小脸蛋上柳眉轻蹙,足见她的梦境中,白云合所扮演的绝对不是善良英雄。
白云合轻轻推平她眉宇小结,见她睡沉才继续与阎罗的对话。
「要她超越咱们,很难。因为她缺少了『仇恨』,缺少了激起她不得不变强的环境,她最多只会是个武艺高超的女子,却永永远远跨不过咱们的鸿沟。」
「她会的。」阎罗自信满满。在他掌握下,她会的。
白云合露出一个令阳光为之失色的笑靥,「我真希望见到你吃瘪的神情。」
「十年前你就见过了。」他没好气地回答,而让他吃瘪的罪魁祸首正坐在他身畔一脸无辜地品茗。
「当时我年幼无知又不够老奸巨猾,忘了把握机会大大嘲弄你一番,而现在……我迫不及待想看此刻的到来。」
阎罗不动声色捏碎掌间的茶杯,反扣住其中铜钱大小的碎片,使劲朝背对著他的小红豆婰部弹去——
他很清楚让白云合手足无措的最佳方法。
睡梦中的小红豆吃疼,惊跳而起,圆圆的双眸正对上白云合同等吃惊的脸孔。哇的一声,她嚎啕大哭,彷佛遭受前所未见的惧吓。
为什麽?为什麽?为什麽!?她明明是趴在小乾爹身上入睡的呀!为什麽一醒来儿到的却是吓人的二小叔,身畔还有位八百年不曾融化的冰块大乾爹?
「小乾爹!我要小乾爹啦!」好恐怖……呜,恶梦!这一定是场恶梦!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惊天动地、哭得草木含悲。
「大哥,你!」白云合恼怒地朝阎罗-声,急忙抱起红豆,「别哭……」
「快滚吧。」阎罗换上一副自得的贼笑。
「小乾爹——」
「好好,我带你去找小乾爹……」顾不得继续「嘲弄」阎罗,白云合飞也似地奔出修武居,难得一见的狼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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