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叶禄生拉住她,想劝她坐好,它仍是顾及着体面的,道:“不用管了。”
拉泽却是将手搁在裙子上拍了拍,她看着叶禄生笑,然后挨着他坐下:“你照顾了我大半辈子,这以后就换我来。”她这么说的时候,周围的人再看叶禄生时,已经是尊敬和羡慕。
他知道的,她是在使劲保护他老年那微不足道的自尊。
接连坐了马车、小船、拉车,在进北京前碰到穿着绿色衣服的军队,他们甚至用汽车载了叶禄生一段距离。叶禄生在车里被摇晃得有些不舒服,拉泽呢,从小在马背上颠簸习惯了的,眼下自然又是她照顾起叶禄生来。
那些人叫叶禄生老同志,说他们是共产党,还说了好些什么,叶禄生却记不清了。
他们在街口下车,原先的店铺巷子自然都大变样了,叶禄生看着眼前慢慢熟悉起来的场景,嘴唇也激动地颤抖起来。
“禄生,你冷静些。”拉泽也是第一次来北京,她担心着叶禄生的身体,却又不知该向哪里走。
要叶禄生就这么过去,他却是不肯,拉泽见已经是傍晚,便又找了一家客栈休息。
叶禄生让拉泽帮忙取了他在这边穿的衣服,后洗过澡穿上。拉泽便问自己要不要也换身衣裳,叶禄生看着拉泽身上灰白色的长裙,笑着摇摇头,道:“你这样已经很好,若是叶家先祖看到你,定是高兴的。”
次日一早,拉泽还没睡醒,叶禄生便开了窗户,橙黄色的晨光冲外面照进来。
拉泽睁眼去看的时候,叶禄生正在自己收拾行李。她便忙着过去帮忙收拾。
“拉泽,咱们待会儿叫个车,就能过去了。”叶禄生显得很高兴,他指着外面说:“这里以前也算一个闹市的,我和琴溪常来这里喝酒。”
拉泽便很快道:“那也不知道琴溪少爷和玳姬是否还在?”叶禄生将这些都说给拉泽听了,由小到大,事无巨细,他怕自己有天会忘记,所以需要一个人来帮着他记。
而每次他说,拉泽就很认真地听,她不想再错过跟叶禄生有关联的东西。
“玳姬?”叶禄生却是有片刻迟疑,拉泽便笑答:“就是那个翠烟楼的姑娘,她和琴溪少爷!”如今有些时候,拉泽会比叶禄生更熟悉他自己。
快到正午,拉泽扶着叶禄生到了叶宅门口。
经过炮火摧残,曾经的深宅大院也成了一堆等待拆迁的断壁残垣。
叶禄生轻轻挣开拉泽的手,自己步履蹒跚地迈过了那道门槛。
拉泽连忙跟上,只见叶禄生径直走到院子中央,露天的坝子长满了野草,但看起来却是杂而不乱。再四周看看,能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修建了颇多亭台楼阁的大宅,东屋、西屋、南屋,和叶禄生描绘地一致。
叶禄生带着拉泽去南屋,指着四个院子说那件是谁住的。他一壁说一壁笑,像是见到久违的旧友般抚摸着那些砖瓦。
拉泽认真地听,听到叶禄生咳嗽便劝他止住了,道:“出来这么久,你好歹和我去吃点东西。”
叶禄生依旧恋恋不舍地看着叶宅一草一木,这时听见大门又被推开的声音,两人望过去,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
“你是?”叶禄生眯着眼睛打量,那人却是不答反问:“请问是叶禄生老爷吗?”
叶禄生点点头,又见那人笑将起来,道:“你终于回来了。”
那人让叶禄生去他哪儿吃饭,拉泽一开始有些犹豫,又听那男人道:“我叫南晏,老爷可能没见过我,现在请跟我来,南晏慢慢说给你听。”
叶禄生对这个名字颇有些印象,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拉泽却是先反应,拉着叶禄生笑起来,问:“蕴儿呢,可还好?”
叶禄生和南晏都诧异地看着拉泽,片刻叶禄生一笑,指着拉泽对南晏道:“我有很多事都记不清楚了,若是有什么遗漏的,我的妻子会帮我记着的。”
南晏便冲拉泽一拜:“见过夫人,蕴儿在家里,最近为了犬子的婚事正烦心呢。”
拉泽和叶禄生都笑起来,为人父母,这番心意,他们是明白的。
南晏吩咐蕴儿备了佳肴,他请叶禄生上座了,才说出个中情况。原来当年南晏和蕴儿还来不及离开北京城,战争便打响了,南晏这时想起了与他们有一面之缘的叶老夫人,不过等他们来到梁河镇,却发现叶府早已败落。
仗着有一技之长,南晏带着蕴儿在叶府附近居住下来,日子自然是看不到明天的,但是上苍眷顾,他们也安稳地生活到了现在。
之后他们找到了叶老夫人的坟茔,怀着知遇之恩,认真地将坟茔仔细修整一番,叶禄生听此连声道谢,南晏道:“老爷不用如此客气,下午若是有空呢,我带你去看她老人家可好?”
叶禄生自然是答应,中午休息一番又和南晏出去,拉泽担心叶禄生身子吃不消,奈何自己也已经疲乏不堪,蕴儿看在眼里,笑着拉拉泽去休息:“夫人放心,晏哥是顶靠得住的,你也累了,我带你去歇一歇。”
叶禄生半路昏迷的消息是镇上一个小孩带过来的,拉泽吓了一跳,差点鞋子都忘了穿就跑出去。
半路上碰见南晏,拉泽见他一个人归来,忙问:“禄生呢?他在哪里?”
“夫人不要着急,叶老爷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待在老宅不肯出来,”南晏劝慰道:“我有让几个街坊帮我看着,眼下我这就去请大夫。”
“不必了。”拉泽拦住南晏,笑起来:“我去见他就是了。”
拉泽走进院子的时候,叶禄生正坐在叶宅前厅的门槛上。
周围人都被南晏带了下去,见叶禄生还能叫出自己的名字,拉泽像是松了口气般,也过去陪着他坐下。
“拉泽,你来了。”叶禄生有些坐不稳了,拉泽便让他靠在自己肩上,她点头,又听叶禄生发出一声叹息:“拉泽,到了。”
拉泽还是点头,眼泪就在这个时候流下来。叶禄生看不见她流泪,他闭着眼睛说:“拉泽,谢谢你带我回来。”
“东南形盛,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拉泽念起来,她然后哭着说:“禄生,你还没有带我去看过,我们以后一起去吧。”
叶禄生说好,又道:“是我对不起你,我早该带着你去的,拉泽,你怨我吗?”
拉泽没说话,远处的夕阳慵懒地欲沉未沉,温热的光舒适的照在她的脸上。
“禄生,禄生……”她这样温柔地唤他,叶禄生艰难地睁开眼,却是白晃晃的一片,他将拉泽的手握住了:“拉泽,我看不见你了。”
“禄生,你睡吧,”拉泽知道南晏还等在外头,她却不着急叫人进来,只是安静地陪在叶禄生身边,直到能感觉叶禄生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才哭了起来:“我不怨你,禄生,你安心的去吧。”
这时候不知哪里有人在拨弄“咿呀”响的二胡,拉泽紧紧地握着叶禄生没有知觉的手,听得有人在唱:“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
溪上桃花无数,花上有黄鹂。
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欹玉枕,拂金徽。
谪仙何处,天人伴我白螺杯。
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
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完】
结尾选自:宋.黄庭坚《水调歌头.游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