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真正动心,是元宵节的那个晚上。
元宵节最热闹的就是花灯,上海从十三日上灯,到十八日才肯歇灯的。小东门内四牌楼的灯市里五彩缤纷,有元宝灯、荷花灯、金蟾灯,还有用绢绫或纸制成的有人物故事的走马灯,各色各样争奇斗艳。连黄浦江边的船桅上都点起了灯,江水被照得通红透亮。
我和她挤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随兴逛着,偶而也猜一猜灯謎。绚丽的灯光下,她凝神思索的样子另是一种好看,想起欧阳永叔的那句话,其奈风流端正外,更别有动人心处。
我顺着她的目光却瞧那条灯謎,写的是“兔中藏山”打一字。兔是卯,山为艮,兔中藏山是个卿字,不过告诉她就没意思了,我笑说:“别猜这个了,给你出一个謎。从前有个媳妇受了婆婆虐待,含泪写了首诗,‘打奴奴知晓,背后有人挑,心中明如镜,为的路一条。’你猜是什么?”
她想了一下,把手里玻璃灯塞给我,笑道:“我不挑了,换你。”
我将灯晃了晃,笑道:“这厢是狮子滚球遍地锦,那厢是二龙戏珠满天星。”我念的是《追鱼》里的戏词。
她扬眸远望,“可不是?这份繁华,连鲤鱼也爱。”
“总是因为有张珍在她身边的原故,如果只有一个人,愈繁华处,心里越荒凉。”
她转头望着我,欲言又止。恍惚之间,周围似乎静下来,只有嗡嗡声在耳边。半晌,她低声问:“几点了?”我爽然若失,无意识看看表,是该送她回去的时候了。
路极短,又仿佛极长,我说,“今天的灯很好看。”
她抚弄着衣角,“是啊。”
我暗恨自己嘴笨,灯市年年如此,这不是明摆着没话找话嘛。我在她面前一向潇洒自如,此刻竟莫名拘谨起来。明月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借着一缕清辉,我看见她唇边微有笑意。
“明晚更热闹,我去戏院接你。”
她没有回答,但我明白其实这就等于已经回答了。羞涩也好,矫情也罢,在我眼中都是好的,喜欢一个人毕竟是容易的,尤其是我。情到多时情转薄,想想生命里流云而过的女子,聚散随缘,又有谁像戏中人那般痴心。
只是云岫,魂入戏中,总以为世人也是如此。
第二天是十五正日,我穿了大衣要走,被大哥叫住,他皱眉道:“过节还要出去?”
“约了思瑶看灯。”我顺口扯谎,知道他对思瑶印像不错。
大哥脸现霁色,笑道:“我打电话给陈家,请他们一家都过来,吃完饭一起去。”
我暗叫不好,大嫂看了看我脸色,笑说,“人家小俩口单独约会,你搅什么乱呀。”
大哥一边拨电话,一边说,“到时各看各的,也不影响他们,过节人多才热闹嘛,萍舟,你说是不是?”
我还能说什么,唯有苦笑。自那次和思瑶翻脸,已经很久没见了。果然她进门来,把我视作透明,只跟大哥大嫂说话,我想那天固然是她起衅,说起来自己也实在有些过份,饭间跟她低声道歉,思瑶瞪了我一眼,努着腮,忽然扑哧一笑,“算了,谁像你那么小气。”
大家说说笑笑,推杯换盏,时间过得飞快。我一抬眼,心下一惊,原来已经十一点多钟了,想来云岫也早走了,可不知为什么,总有些不踏实的感觉。逛灯的时候,想起昨天说的话,心里当真空落落的。红色的焰光映着思瑶娇艳脸庞,溢满快乐的光彩,而另一张脸孔呢,眉间常拢轻愁,只有展颜一笑时,云破月出,清光照眼。
天晚欲雪,云层越压越低,我刚把思瑶送回家,雪花就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坐在黄包车里,听着雪花打着车顶的沙沙声,车轮压着雪地的辘辘声,声声地敲进虚无。陡然喊道:“去兰心大戏院。”一句话冲口而出,自己也怔住了,她应该早就走了,她应该……
谁知远远地就望见一个人影蹲在檐下,满身满脸的雪,双手捂着头,单薄的双肩微微耸动。我走到她跟前,颤声低唤:“阿岫!”她猛地抬起脸,泪痕狼藉,泪水浸润的眸光霎时照入我的心底。我的胸口像被什么塞满了,酸酸的,热热的,说不出的滋味。
“为什么不走?”我问,声音喑哑。
“为什么要来?”她站起身,抖得像风中的叶子。“我站在雪里,告诉自已,该醒了,这是老天给你的机会,可你……又为什么要来?”
我踏上一步,紧紧地拥住她,她的泪流在我的脸边,满天风雪中,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自那天后,我有一周没去兰心戏院,向来收放自如的感情头一次变成脱缰的野马,不免惶惑。这是怎么了?患得患失,被另一人牵动喜怒,或者不过是又一次冲动,到那时不免害她心碎。多少次在门外徘徊,却强令自己收回脚步。
灯红酒绿的繁嚣中,忍不住对露华说起。
露华诧异地望着我,然后轻笑,“这样瞻前顾后,哪里还似叶萍舟?”
我觉得这一笑多少有嘲弄的意味,冷哼一声:“叶萍舟又如何?铁石心肠。”
“又怎奈水滴石穿!”露华静静地接口。
“露华!”我望着那永远的妩媚温柔一张脸孔,忍不住问:“为什么你不会爱上人?”
她环顾,幽幽地,“因为来这的人只寻欢乐,不寻爱。”
“说的好!”我拊掌大笑,“百年身世浮沤里,大地山河旷劫中,何必自讨苦吃。”事大如天醉亦休,人有时候是不能太清醒的,如果终日昏昏,不知省却多少烦恼,我为自己满上一杯,一饮而尽。
这时酒保走过来,说门外有一位小姐找我。我一阵心神恍惚,兴奋中夹着忐忑,想着阿岫的一番情意,又添愧疚。走到门口却怔住了,原来不是她。
一个女郎站在夜色中,二十岁出头,个子比阿岫要略高,穿一件淡青的旗袍,围着一条纯白的羊毛围巾,倒像个高小女生的打扮。脸色很白,冷冷地打量着我,应该是见过的,可是脑子昏昏的想不起来。
“是叶先生么?”声音清冷,一如其人。
我点头,“请问小姐你是?”
“莫盈,跟阿岫和租房子的。”
我想起来,莫盈是她们班里新来的小生,和阿岫同住。我送阿岫只到巷子口,奇怪的是在后台也很少碰见她,除了名字,几乎没有印象。
她来找我,必为云岫。我忙问,“阿岫她怎么了?”
“现在关心,你不嫌晚了点儿么?”莫盈面若凝霜,“她整病了一个礼拜。”
我像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又痛又悔,那天她在雪中站了那么久,身子又素来单弱。我大声叫车,恨不得立刻去看她。
莫盈一旁冷声道:“你会陪她多久?”
“什么意思?”我不禁挑眉。
“如果你只能安慰她一时,就没必要去,反正也差不多好了。”她毫不留情,“叶先生,我知道你很有些手段,忽冷忽热,若即若离,把小女孩玩于股掌之间,可是做人有时总要心存宽厚,才不伤阴骘!”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就那么混帐,那你何必来找我?”
她轻蔑地扫了我一眼,“我也不想找你,可看到阿岫的样子,又不忍心。”
我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挤住,无力再说任何反驳的话。
两人各坐了一辆黄包车,向她们的住处急赶。我不停地催:“师傅,快一点儿。”
她皱着眉头,不胜厌烦,“阿岫没等你救命。”
我胡乱爬着头发,忽然想起:“是她让你来找我的吗?”
“你觉得她会么?”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的碰回来。
我不再开口。
屋子不大,但收拾得很整洁,空气里飘浮着一股淡淡的香气,非兰非麝,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支青瓷花瓶,瓶中的梅花已渐零落。青布幔帐半垂半勾,露着一截高丽棉的被面,也是半旧。阿岫听到脚步声,撑起身子,低声问,“盈姐,你上哪去了?”
我听见她沙哑的声音,鼻子不由得一酸。她没听到回答,坐起来一挑帘,就看见了我,忽然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我叫声阿岫,趋上前抱住她。
她哽咽道,“你——,你——”
我柔声道:“阿岫,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她不说话,只是不停地流泪。我拿衣袖给她擦眼泪,她推开我,自己取手绢背身拭泪。
我故意逗她,“这不是咱们那条定情信物吧?”
她破渧为笑,“就猜到你那天就偷听我们说话。”忽然想起曾替我分辩,涨红了脸,偏过头去。
我心头柔情陡生,轻轻地抚着她憔悴的面颊,俯下身去吻她。她待要挣扎,我双臂一紧,她便不动了。正在云雾身轻,神摇意荡时,猛地被人扯着背心衣衫拉了起来。不是莫盈这女人还有谁?
莫盈愤愤地瞪着我,“她还病着呢?”
在她眼中,我自是个色狼,趁人之危。可无论她怎么讨厌我,我还是感激她的,涎脸道:“没事,我不怕传染。”
阿岫羞得伏着身子,又忍不住笑。
她白了我们俩个一眼,“可我怕伤风化!”说完一刻不留,转身出去。
我拉起云岫,笑道:“来,咱们继续伤风化。”
云岫身子急缩,拿枕头挡着我的禄山爪,喘息道,“怪不得都说你坏。”
“那你肯定替我解释说,叶先生不是这种人。”我学着她的腔调说。
“现在知道了,你就是这种人。”
“哪种人?哪种人呀?”
嘻嘻哈哈闹做一团,枕头乱飞。
终于明白为什么古人说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底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她常会怔怔地望着我说:“这是真的吗?这么幸福,像做梦的似的。”幸福的时候,总是觉得无常。她不能抛别舞台,我不能放弃家业,那是溶进血液里的东西,抽换不掉。只是那时的我还是相信,没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我们终会生活在一起。
现在想来,未免天真。
那天也不过是平常一样,照例上钱庄点一次卯,在门外就听见大哥急躁的说话声,一反往日的从容镇定,大嫂低声劝:“一会儿再说罢,萍舟来了。”
大哥深深地望了我一眼,“你最近怎么老往外跑,也不见思瑶来咱们家?”
“我和思瑶根本不是那回事。”我趁机解释,“大哥,你好好休息,就别替我操心了。”
“为了那个小戏子是不是?传得沸沸扬扬,当我不知道。”大哥拧着眉头,“家里的生意一点也不管,整天混在戏园子舞厅那些地方,萍舟,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天生是游手好闲、没担当的人,大哥,你就别拿顽石当宝玉了。”
“胡说!”大哥被我气着差点噎着,咳了两声,“非得好好打磨打磨你这块顽石不可。我已经和陈家提亲了,思瑶要才有才,要貌有貌,配你绰绰有余,你也给我好好收一收心,准备结婚。”
“大哥!”我跳起来,“你竟然问都不问我一声?”
“问你你会答应?”大哥微微苦笑,“我本想等你自己淡下来,现在看来,如果再等下去,你就会把她领进门了。当初你跟着那些人胡闹,我生怕你年少气盛,卷进是非,匆匆送你出国,谁知你——”
我打断他,“大哥,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知道你都是为我好。可婚姻大事——”
“正为婚姻是大事,才要慎重。”大哥愁容满面,“我这把老骨头一天不如一天,这副担子迟早要交到你身上,商场上如果有陈家提携帮衬,事事都容易得许多。最近钱庄又出了纰漏,极需资金周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萍舟呀,‘隆盛’的存亡,尽在你一念之间。”
我冷笑,“大哥,我知道‘隆盛’是你的心血,不过以这种法子保全,也不见得光彩。”
“对,你不希罕这些。”大哥颤声道:“你有你的傲骨,还有你的爱情,可是当你连戏票买不起的时候,这些只会让你更加可悲,到那会儿是不是让她养着你?”
“如果她肯,那也未尝不可。”我怒到极点,反而扬声笑了起来,“反正我这种人是注定是吃软饭的,难道他陈家的饭就分外香些?”
“你——”大哥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猛然急咳起来,又连忙掩住沾痰的手绢。
我大惊:“大哥,你怎么啦?”
大哥摇摇头,大嫂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抢过手绢,只见殷红的一片血迹,霎时间头晕目旋,听畔听到大嫂哭道:“今天已经是第二次了,他依了你二十几年,你就不能依他一次吗?”
我茫然地望着我至亲的人,他刚过四十,可两鬓早已斑白。是的,他最近身体不好,医生说不能操劳动肝火,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严重?
长兄如父,他依了我二十几年,我便依他一次吧!可是,可是,这一次便是一生。阿岫,阿岫,我该怎么办?
我没什么选择的余地,也无法面对阿岫,亲口背弃自己许下的诺言。当思瑶告诉我她把喜贴送到兰心戏院里,我只觉得脑中轰地一声,霎时手脚冰凉。
“你猪油蒙了心,想左右逢源,瞒一辈子么?”思瑶跺脚骂,“我陈思瑶可没那么好欺负。”
我重重摔上门,将她的哭叫摔骂都关在里面。
赶到兰心,今晚新剧竟是《情探》,看来一戏成谶,劫数早定。硬着头皮往里走,进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霎时寒芒在背,骨鲠在喉。云岫侧坐着,脸色白得透明,身子一动不动如大理石雕像,那红色的喜贴放在桌上,触目惊心,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艰涩地说,“阿岫,你听我解释——”
“她真美,又高贵,你们真的很相配。”她一双眼空洞茫然,仿佛没有焦距,喃喃吟唱:“比翼连枝愿已乖,休将薄倖怨王魁,只因憔悴章台柳,怎向琼楼玉宇栽。”念着念着,竟然低低笑了起来。
我哭叫:“阿岫!”
“该我上场了。”她语气很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开始上妆,缓缓拿起一枚珠花往发间戴。我望见她的手却不停地颤抖,颤抖。
翎凤向外推我道:“你快走,这里不欢迎你。”
梅琴琴叹道:“我还以为有个例外,却原来天下乌鸦一般黑。”
莫盈则微微冷笑:“叶先生,想不到你的戏比我们做的还好。”
我无意分辩,也无从分辩。
阿岫上场了,我站在台下,敫桂英在阳告中的一声声泣诉像鞭子一样抽着我的心,斑斑血痕,只有勉强扶着墙壁,才能撑住瘫软的身子。当她唱到“我只道,生死祸福与他同命。”那一句,霎时间心痛如绞,再也忍不住,一路狂奔出来。
一切按轨道进行,三个多月后,大哥含笑而逝。我接管了钱庄的生意,兢兢业业。婚后,绝迹于一切风月场所,更遑论兰心戏院。思瑶满意极了,可以放心地打她的麻将,脾气也收敛了许多,我们成了最合睦的一对夫妻,举案齐眉的楷范。
世事变幻,几经辗转。纵然再见,咫尺间的那人儿也心隔天涯。只是每逢夜阑,听到那低回缠绵的曲调,仍是不自禁地黯然神伤。
事如春梦了无痕,然而终我一生,永远忘不了那长长的水袖,在天地间流动回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