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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之 殿前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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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衣裳已都换过轻绡薄纱,行动之间悉悉碎碎,回响在翠得透亮的无声荫凉里,更衬出一派安和静谧。

    未逢战事,狼烟不起,小谢这将军不甚繁忙,每隔一日便来教授兵法,倒是认真用心的很,我不忍辜负他这番心思,也定下神来好生学习领会,渐渐发现这行军布阵练兵攻伐之术博大精深颇有钻研余地,不觉沉迷,有时一研究起便是半日,流光易消磨。

    这一日与小谢细细讨论“八卦阵”。此阵甚为古老,人传乃孙膑悟自《易经》八卦之图,故得此名。布阵时大将居中,四面各布一队正兵,正兵之间再派出四队奇兵机动作战,便成八阵。八阵散而成八,复而为一,分合变化,又可组成六十四阵,其中奥妙变化无穷,后世亦常见使用。

    因演练阵法所需,我命人在书房中布置下一张庞大沙盘,上有高山河川,丘阜城邑,内中红蓝两队作对峙之势。今日我方红军以八卦阵法不断变换,而小谢的蓝军则随机应变演示破阵之道。毕竟小谢家学渊源,又是见多识广经验丰富,进退攻守四五个来回,饶我苦苦思索,也再想不出能抵挡蓝军的新办法来。小谢见我困顿,便笑道,“今日到此为止,后日再战,这两日公主再加琢磨,说不定还能想出奇思高招呢。”

    我也有些累了,听得如此便弃了沙盘,见盘中蓝军布局,不禁赞道,“只怕再是奇思高招,也不足与你的灵活机变之术抗衡。”

    “公主过誉,”小谢拍拍手上沙粒,“微臣这些应对之法,皆是实战心得,论机智变通,公主远胜于臣,只不过涉猎之日尚短,也无真刀实枪的体验,难得的是公主悟性极高进步神速,有时摆出的阵法,连微臣也未曾见过,可称得上‘教学相长’了。”

    小谢素来直爽坦诚,不屑为阿谀之辞奉承之态,既然他赞赏嘉许,便真是有所进步,我难免有小小自得,微微抿了嘴,见侍女捧上金盆来,就水洗过手,“什么时辰了?”

    “回公主,该用午膳了。”

    不知不觉又是浮生半日,我抹去手上水珠,打趣小谢,“徒儿略备薄酒淡菜不成敬意,未知师父可纡尊赏脸否?”

    “公主又笑话微臣,”小谢被我一声师父叫得脸红,点了点头。

    用过午膳,生怕久坐食滞,我便与小谢院中漫步,一面随口闲谈。来到池上小桥,我见池中游鱼灵跃可喜,便俯首瞧去,不防发间一松,有物事啪地坠下落入水中,我伸手一摸头上,失声道,“玉钗!”

    那白玉钗乃是娘亲遗物,钗头一朵祥云正应着娘亲闺名。我视若珍宝平日甚少配戴,谁知才取出戴上便就跌落水中,怎会如此粗心大意!我不甘心,只扶着栏杆踮了脚极力望去,却见水波荡漾粼粼生光,如何看得清钗落何处?难道真要下闸抽干池水?光移去这些鱼儿,就够麻烦的了,可――那是娘亲的玉钗啊――我轻轻咬住嘴唇,懊恼地皱起了眉头。

    “公主别担心,”小谢忙安慰我,“待微臣拾来,”说着已经跑下桥去。

    “小谢!”我想出言阻止,他那厢早已灵活地甩去靴子,纵身潜入水中。

    “快叫几名强健侍卫,下水接应谢将军!”我断然下令,院中侍女侍卫便奔来跑去忙作一团。那池水深可没顶,淤泥甚厚,即便小谢熟谙水性,也并非十分稳妥,况且水中摸黑一片,如何寻找玉钗?只怕他越寻不到越要去寻,如今时节春水尚带寒意,水中待得久了,就怕――我心中焦虑,双眼只盯着那水面,却不见他半点影子。&#>

    “鸡飞狗跳乌烟瘴气,这又是怎么了?”熟悉的嗓音在我耳畔响起,我一惊,回过头去,果然是皇兄,他皱了眉头,口吻半是询问半是戏谑。

    “玉钗掉进水里,小谢下去找了,”我草草行礼,便又转回头去,聚精会神地盯住水面。

    “不过是支玉钗,有何要紧?”他不以为然,“你想要什么样子,只管吩咐他们办去,何用这般慌慌张张小题大做。”

    我倏地回头,直视他的双眼,“那是娘亲的玉钗。”

    他一愣,沉默了。

    “哗啦”一声,有人影从水面跃起,身形矫健如鱼龙,是小谢!

    “找到了!”他抹一抹面上水珠,举起右手向我高呼,“公主!我找到了!”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向他招招手,扬声道,“快上来!”想想又传话下去,“速速备好干衣手巾,熬热热的姜茶。”

    “朕只听过‘千金换一笑’,”他一旁扬眉看了我,“今日倒亲见‘舍命为红颜’了。鹤儿,人家为你出生入死情深意重,你这心里,就毫无所动么?”

    小谢这时已上岸,见我望着他,便憨然一笑,不顾浑身尽湿,举起手中的玉钗来,面庞上绽开孩子般纯净得意的笑容。

    日头底下,那一抹笑好似明晃晃的寒刃,刹那间刺穿我的心房――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有无辜的牺牲――太多了,已经太多了,那些闪电般的影子如鬼魅扑面袭来,穿过我的眼睛将心底的伤痕撕开,掩埋已久的愤怒和失望终于喷薄而出。我抬起脸,直看到他的双眸里去,“我的心?倘若你顾念我尚有一颗心,过去的一切又怎会发生?哥哥,你从来不在乎我怎么想,我愿或不愿,爱或不爱,对你来说可有过不同?若你能想一下,哪怕只是想一下,想一下面前这个女人是你的妹妹,你唯一的妹妹,是一个有血有肉也会疼也会被伤害的人,你就根本不会叫我去做违心的王妃,就不会欺骗我利用我操纵我,就不会叫我的丈夫死在我的面前!”

    他面色登时冻结,青白如寒玉。

    “你是皇上,你是兄长,你想把我嫁给谁就可以嫁给谁,一次不够,还可以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为了你的江山,只要为了你的皇位。我是没有权利,也没有机会拒绝的,既然如此,若你真的属意小谢,便干脆利落将我赐婚,否则,就此收手,再不要利用我去控制别人,再不要继续这种残酷凉薄的游戏――不断地诱惑他,不断地试探我,把他的感情当作你的笑料,把你的妹妹当成你的鱼饵――”我看着他,竟然慢慢地笑了出来,“――我不是鱼饵,再也――不是了。”

    他的眼眸蓦地失去了光彩,渗出一种深得可怖的寒冷黑色。凝视着那一双眸子,我仿佛听见,二十余年来彼此之间的维系,已经砰然断裂,寂寞满地。

    结束了――我转过身――结束了。

    烂漫春光中,我独自离去。从今以后,没有亲人,也没有过去。

    黑,漆黑,闷热潮湿的漆黑。

    目不能视物,手不得摸索,只能追寻那最原始的感觉,一步步向前走去。每踩下,就有滚热的水流卷上来,拍打着我的脚踝,那种粘稠的热度,竟像是――血!

    我一个哆嗦,不禁抱起了双臂,却不敢停脚,那种液体似有生命般释放着攫取的力量,仿佛只要我一个犹豫,就会被拖进那笼天罩地的无边黑暗里去,融成一样的墨。

    有影子从我身边飘过,幽幽眩眩的银光刺痛了我的眼睛,“娘亲!”我看清那容颜,脱口而出。

    是她,真的是她,然而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开口,只是急速地向前飘去,无法触摸。

    “娘亲!娘亲!”我想追赶上去,脚下却好似被缠住挣脱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熟悉的身影飘远,瑰姿绰态,翩然若仙。远远地飞起那一角紫,是她最爱的颜色,我认得,我认得――

    我忽然没了力气,松开手,慢慢蹲下身去,那血一般的水流打在手臂上,似火燎出的灼伤,热从毛孔里极力地想钻进来,凉从血脉里挣扎着要透出去,我的身体成为它们争夺的疆土,忽热,忽凉,还没决定哪处是终决的沙场。

    “小仙鹤――”

    这声音――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他吗?是他?我倏地抬起头来,那银光闪耀着眼睛,光晕中他高大身形如北国挺拔雪松,真的是他――

    我伸出手去,“塞戈――”

    他微笑着凝望我,我看见他嘴唇翕动,仔细听去却只有水流的哗哗声,我着急起来,“塞戈,我听不清――”

    我一喊,他的影子突然波动起来,不断颤抖渐至扭曲,那银光遽然变弱,熄灭。

    “塞戈!”我尖叫一声,扑过去徒劳地想抓住眼中一点余光,却重重跌倒,带着奇特诡异味道的水,漫过我的嘴唇,鼻子和耳朵,等不及要往最脆弱最容易占据的地方去。

    我舞动着手臂想站起来,挣扎之下那汹涌却更加激烈,澎湃到让人窒息,我不自觉地张开嘴,一大口浓稠的液体旋进来,腥甜热辣。

    “血!”我叫了出来,那声音穿透层层热浪,在汩汩冒出气泡的耳中激起尖利的回响。

    “公主!”有人抓住了我的手,轻轻摇动我,“公主?”

    我慢慢睁开眼――娇俏面孔上秋水盈盈欲诉,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见我睁眼,欢喜地回头叫道,“公主醒了!”

    我茫然地望着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呢,是谁呢――

    她见我混沌,慌张起来,“公主?奴婢是小令啊,公主您认得吗?”

    小令――人影重合,我想了起来――小弦,小令,小蛮和小篆是新选进来顶替潋滟她们的四个侍女,年约二八,各个长相清灵人才伶俐。

    谁不曾是这般清纯的少女,谁没有过这般如花的年纪――然而,任满树梨花如玉,却总被无情雨打风吹去――

    “我怎么了?”我借着她温暖滑嫩的手,想坐起来。

    “公主勿动,您身子还没好呢――”小令按住我,心有余悸,“吓死奴婢们了,也不知道是受了风还是怎的,您前个儿傍晚只说头疼,歇下一会,无端端就发起烧来,额头烫得跟小火炉似的,烧得人迷迷糊糊神志不清,口中只絮絮念叨着什么,奴婢们都吓得不得了,连忙宣了太医来,可太医见这急症来势汹汹,生怕公主贵体闪失担待不起,只嗫嚅着谁也不敢出方子,最后还是奏明了万岁,圣驾亲临,那般蠢才这才下方子熬了药,您喝了之后,折腾了一天一夜,烧才慢退了,奴婢们都担心得什么似的,老天保佑――”她叮叮当当说了一大串,这才缓了口气,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我伸出手去捂住额头,已经没有了梦中的灼人火热,我放下手,慢慢直起上身倚住床头,“不过一点风寒,你们何必如此慌张?深夜惊动圣上,委实不妥。”

    “万岁反说,若是不禀告,才是大大的不妥呢,”小令麻利地在我背后竖起靠枕,又掖好被角,“万岁见公主高烧不退,脸色吓人极了,看了那般胆小的家伙,喝道,‘天下医者以千万计,朕的御妹却只有这一个,明白吗?’当时就把那些太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争先恐后退出去议方子去了。”

    “圣上何时回的宫?”

    “万岁爷一直守着公主退了烧,后来天亮时您醒了一醒,又马上睡过去了,万岁这才回了。其实照奴婢看,也未必就是方子管了用,还是万岁爷真龙坐镇,那些妖邪之气不敢作祟四散而去,公主又是天之骄女神灵庇护,这才化险为夷的,”小令一张小嘴兴奋地讲个不停。

    天之骄女――我的嘴角微微牵动一下――我平生第一次这样的大胆,随之而来的竟然就是一场大病,难道老天也认为我应该忍耐?也认为皇兄为我作好的安排,就是天命为我书写的注定?

    我忽然觉得双目隐隐作痛,眨一眨眼,“小令,取鸾镜来。”

    “鸾镜?”她一愣,觑着我的面色,顿了一顿,才道,“公主,您大病初愈,多加休息才好,万岁爷已经传旨下去,未许旁人打搅,公主居家打扮,又爽利又舒服,何必还要费神梳妆呢――”

    我看着她,声音与手指一样冰凉,“鸾镜!”

    她不敢再多话,低头下去,半晌方磨蹭着取过那双鸾衔花镜来,低头奉上,语调中却没了那股子跳跃的灵气,“公主――”

    我接过鸾镜,一照,呆住了。

    雪白到刺目的面颊,消瘦而高耸的颧骨,突兀而病态的潮红,不是这些,不是这些使我惊讶,而是,我的眼睛――

    那眼眸里的褐色已经全然洇灭,半点痕迹也无,取而代之的,是一色黑彤彤的幽深,就像――就像他的眼睛,镜中冷冷地看着我――

    我打个冷战,一失手,镜子朝地上跌去。

    “公主!”小令跪下来,“公主息怒!太医说了,这也许只是一时的,只要公主好起来,就会恢复的,真的,公主――”

    真的,假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蓦地放声大笑起来,直笑到从那黑色的眼眸里流出眼泪。我并不需要这与众不同的眼眸,就像我不需要高高在上的尊贵与权柄。那一种颜色对我最大的意义,不过是因为它代表着我与娘亲之间的一线联系,每当我凝视镜中的褐云,就如同穿透时空看到了娘亲的影子,就感觉她从不曾离我远去――血脉相系,生生不息。

    而如今,老天却将它收回,将我对过去的最后一点眷恋,席卷而去。

    这也许是一种解脱,一种赦免的方式。几天几夜的徘徊与煎熬后,我非但没有死去,还幸运地褪下了这“倾国倾城”的印记,对这上天的恩赐,我应满怀感激。

    赵玄鹤――我握紧了手,指甲掐进掌心――既是死而复生,你必要再世为人!非是如此,便对不起娘亲,对不起塞戈,对不起那些为了你欢乐与痛苦过的人们。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起身来便向外走。

    “公主!”小令大惊,冲上来拉住我,“公主您不能动,公主您要去哪?”

    我一甩手,虎了脸,“放肆,退下!”

    小令从未见我这般动怒,就是一愣,手下不由一松,我大步走出房来,庭中侍女侍卫,猛一见我,皆是吃了一惊,黑压压跪了一院子,“公主!”

    我不理他们,径直向前来到书房,小令小弦小篆小蛮一股脑追了过来,想上前又怕触怒我,离了两三步,便又齐刷刷跪倒在地,“请公主保重玉体!”

    我在桌上乱翻一阵,揪出纸来,抓了一只狼毫在手,这才发现砚台已经干涸,伸手将书桌翻得七零八落,仍是找不到惯常使用的双脊龙纹漆烟墨锭。

    “公主,”小令不敢起身,跪在地上恳求,“您歇一歇,让奴婢来吧。”

    最初的那份热力已经散去了大半,几下翻找,竟便叫我气喘吁吁脚底无根,我忙把住桌沿慢慢坐下来,虚弱地看着小令,点了点头。

    她们悄然退下了。

    桌上,徽州进贡的“澄心堂”纸整齐摊平,两头压着雕着仙鹤的玉石纸镇,白的白,青的青,中间一方空。

    那翻卷心浪,早已静去无声,我提笔在手,雪白纸上落下小小的一个点,手腕一转,是一竖,再是一横――

    《上帝辞表》

    “臣妹玄鹤,赖先帝之嫡统,蒙陛下之厚爱,虚度双十寒暑,得享数载荣华。奈何舟无以承重荷,女无以担重责,资质愚钝,不足列明君之侧,心怯体弱,不足为宗室之表,犹望证我朝太平,望南北一统,方惭颜圣驾之前,残喘苟活至今。今天威昭昭,四方来朝,吏清民乐,俨俨盛世之貌,臣妹心怀大慰之余,忽生沧桑云烟之感,深觉此身已倦,而力非心所能驱从,遂乞归于南山之下,比邻松风明月,长伴古卷青灯,朝诵暮祷,以求我主之康健,得此心之安宁。万乞陛下恩准,臣妹再叩。”

    提笔勾来――终于结束了。我用力一掷,狼毫笔飞过空中,落在织着梅兰竹菊“四君子图”的花毯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墨迹。

    我要离开这里,那些曾经过往,未管极力理智,抑或故作放纵,皆非真正之自我,我要的,不过是自做自主,甚而是――自生自灭。

    辞表隔日便被退了回来,封笺的丝带依旧打着一个齐整如意结,几乎如同从未启封,然而,辞表末尾,多了一行朱笔草书:“汝抱恙在身,宜就医静养,辞归一事,容后定夺。”

    容后――容到何时?既不许辞归,我索性大隐于市,此心如止水,安处是吾乡,在红尘中成全一处清静,也并非如何为难。

    我开始足不出户,闭门谢客,半是真病,半是装病。

    天子御妹染病,这是何等大事,消息不胫而走,一时朝臣命妇宗亲外戚皆闻风而动,个个恐落后于人,你争我抢地跑到府上来,却一概被小令她们挡在了门外,饶是如此,各种奇形异状的药品补品也堆满了整个偏厅,风一过,便送过来一阵药草霉味――毫不陌生,那是生命枯萎的气息。

    还是有挡不住的。宫中的丽妃容妃和贞妃,连带着有了封号的六仪,都特特讨得皇上口谕,三五结伴前来慰病。我是唯一嫡统公主,嫔妃素来忌惮三分,况且中宫犹虚,立后一事,自然要看皇兄之意,我却也说得上话,一言可毁,也一言可成,也难怪她们要下足功夫,巧言令色逢迎讨好。这些心思皇兄岂会不懂?分明是借了这一群莺莺燕燕,打定主意要让这府中闹闹嚷嚷,借此破去寥淡之气,打消我出世的念头。

    我自幼长于宫禁之中,虽说娘亲当年独得圣眷,父皇身边却也从未断过娇艳新鲜的面孔。三宫六院之间的卖娇争宠勾心斗角,我早已司空见惯一笑置之。而皇兄的后宫之争,我更是避之唯恐不及,故而刻意不与妃嫔私下过从,天子的后宫,便是天子自己的,何需旁人为他做主?何况感情的事,旁人又怎生做得了主。

    如今病中,我精神大不如前,对她们便更是淡淡的,说不了几句话也就静了。只有贞妃,温柔敦厚,反倒能多说几句,有时她见我盹着了,便拿出花绷细细地绣,总要等我醒来才肯回宫去。

    此外,小谢也常来探望。兵法之学撂下了大半,每次见面也不过是闲话二三。这些日子他督练新军,晒黑了几分,嗓门也大了几分,可每一见我,便轻手轻脚起来,仿佛我一病便成了薄胎的瓷娃娃,经不得半点的高声。

    他也来过,但从没能见到我。有时我睡了,有时醒着,也是――睡了。

    他还是过去独断的他,我却不再是从前柔顺的我,但若相见,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可话一出口势成水火,则更是他恼我伤――不如不见。

    前夜,电闪雷鸣后便是大雨倾盆,紧合了门窗,竟是一夜好眠,醒来揽镜自照,眉目间一扫多日之阴霾,难得的神清气爽。

    用过早饭,我于窗前小坐,见一枝翠绿欲滴,直从开着的窗扇里探进来,不由得起了兴致,站起身想到园中走走。小令她们见状忙跟了出来,小蛮前面引着路,小令不着痕迹地护着我,小弦手中拿着薄披风,小篆便后面打着扇子遮阳,我环顾她们四个,不禁微笑,道,“当我还病得腿软脚软么?这外头不冷不热,正是宜人,我自己走得自在,才不要你们跟着,那前头白栀子开得好看,现就着你们折些来替我插瓶。”

    女孩子们听了,笑靥如花,这才走了开去,却也仔细着不离得太远。

    园子里有种新鲜活泼的味道,是日光清风花草无比完美的融合,我合上双眼,深深呼吸着,这种味道从鼻端一路游下去,象是长着一双有魔力的小手,安抚治疗着每一处伤痛,所过之处,久违的美好感觉都开始苏醒,我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无垢无恩怨的年少时光。

    “公主,”有人轻声禀道。

    我被打断,有些不愿地睁开眼,“何事?”

    “洛大人前来拜见,如今正在前厅。”

    洛重笛?他怎么来了?难道也是来探病的?或许是领了皇兄之命前来说和?可――念着娘亲这一层,不好不见,我淡淡道,“宣。”

    他走进来的时候,只叫我心惊。上次相见不过数月之前,今日却见他鬓发银白一片,身形似乎也微见佝偻,连步子都不再那般坚定,我几乎以为自己沉睡了太久,而令天地间度过了太多斗转星移。

    “免礼,”我没等他跪下,便一抬手,“洛大人坐。”

    “谢公主,”他拱手落座,看了我一番,才道,“公主气色尚好,叫老臣放心许多。”

    “劳洛大人挂心了,”见侍女退下,我径直发问,“可是皇兄派你代为探病么?”

    “公主误会了,”他欠一欠身,“老臣此番前来,并非是做说客,只想离开京华之前,再见公主一面罢了。”

    离开?我惊讶地抬起眼,“去哪儿?”

    他拿住茶盏,双目凝在那白地瓷胎的祥云图案上,悠悠开口,“老臣年迈,早有辞官还乡之意,奈何万岁念旧恤老,只是不放。直到前日,这才准了。”

    “皇兄竟然舍得?”我微微皱了眉头,“你这一去,谁人又能担起这丞相一职?”

    “公主太抬举老臣了,”他淡淡地笑了,“朝中人才济济,不愁无人可用,万岁已拟下圣旨,不日将擢升慕容承为右相,沈宽为左相,两相辅朝,应是妥当的。”

    “慕容承?”我想一想,“莫非是丽妃的伯父?”

    “正是。”

    我不禁沉了脸色。这慕容家,父皇在世时就十分不喜,蒙得皇兄不弃,女入宫男出仕,已经是大大的恩典,如何还擢至右相,委以重任?父皇当日曾有言曰约束外戚,皇兄竟不以为诫么?若说丽妃娇美讨巧使得他色令智昏,我却是不信,皇兄虽嫔妃无数,却也并非重色之君,然而,为何无故提拨慕容氏呢――好生古怪。

    “此中缘故,非在丽妃,”洛臣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公主可曾听过为君之道?”

    “为君之道,在于任用贤能,”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那只是史书上的堂皇之言罢了,”他摇摇头,“为君之道,远非用忠惩奸,而在乎忠奸并用,使之相忌相斗相制,方可将臣子摆弄于股掌之上,尽握胜算尽占主动。”

    忠奸并用――“起用慕容承,是为了与谁抗衡?”我并不记得朝中有哪位权臣,可让皇兄忌讳到如此地步。

    “――”洛臣没有回答,只是凝视我,那额上皱纹仿佛更深了几分。

    “你想说――”这个念头太荒谬了,荒谬到我自己都笑了出来,“――是我?”

    洛臣默默地看着我的笑容,半晌才轻轻开口,口吻平静无澜,似只是在背诵一段古书,“有史以来,外戚宗亲,为两大势,亦为两大害。两方互相监督彼此牵制,方能保证皇权之稳固。若一方过强,定会气焰大盛压倒朝纲,故而只有双方势均力敌,对皇上而言,才无弄权之虞,方可高枕无忧。”

    “弄权之虞?”我觉得好笑,“我一向不问政事,对权力毫无兴趣,何来威胁之有?皇兄又怎会防到我的头上?洛大人,你实在过虑了。”

    “老臣深信公主坦荡无讳,但朝中皆知公主与小谢将军过从甚密,而军中几位猛将也常来府上拜会,更有不少有名的才子儒士,仰慕公主为人而倾心结交。公主,您且想一想,军心民望,您几与万岁分庭抗礼,如若再逢小人存心挑拨――”他打住了话头。

    “可我是他的亲妹妹啊――”一席话只听得我心寒无比,“我们同父同母,我对他的天下他的皇位如此重视,几乎当作自己生来的责任,甚至――”话涌在喉咙,顿一顿,还是说了出来,“――甚至为此牺牲了自己的婚事,难道这还不够吗?他竟然还怀疑我?”

    “公主,您别忘了,您和万岁,是同一根金枝上长出的两片玉叶,嫡统身份毫无差异,若被居心叵测的人利用,拥你为主而与万岁抗衡,也称得上名正言顺,如此一来,将置手足之情血脉之亲于何地?”

    心中激荡风雷慢慢沉寂,我只觉得凄凉荒荒,“尊荣富贵,皆非所愿,我早已萌生退意,递表求归,却又被他所拒,入世难,避世更难,他如此狠心,又置我于何地呢?”

    “心结未除,归亦是无用,疑云得去,入却也无碍啊,”洛臣说的很是委婉。

    这老头,还说自己不是说客,只怕我与皇兄的龃龉他早就知晓了,我昂起头看住他,“你是要我与皇兄和解――”

    “公主与万岁素来亲睦,又何谈‘和解’呢?只不过公主莫要太过意气,给小人以可乘之机。”

    意气――我苦笑,是我天真,是我任性,是我意气用事,所以才要追问真相,所以才要当面驳斥,所以不肯乖乖地接受皇兄的“恩赐”与“呵护”,然而,这些话,即便当着洛臣,也是说不得,也是羞于启齿。

    “公主,老臣知道您的委屈,北国之事,老臣亦难辞其咎,然则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若公主执着于过去之错结,而致今日之难为,绝非那些仙去之人所想所愿。公主的娘亲,如若泉下有知,看到眼下这种局面,却不知会怎样地伤心――”他的声音低涩起来。

    我登时黯然,半晌无语。娘亲――洛臣说到了我的痛处――生时已不得畅意,难道身后,也要她不得安宁吗?我听见心底有水流暗暗涌动――为了娘亲――

    我抬起眼帘,见洛臣神色满怀期待,终于点一点头,轻轻开口,“我――会的。”

    因是入了夏,人便更易乏力,午后随意榻上一倚,不知不觉浑浑噩噩神魂游离。

    朦胧中正不知身在何处,有谈话声小虫子似地穿透窗纱,直钻到耳中来。

    “回万岁,公主好不容易盹着了,奴婢不敢惊动呢。”

    “朕只想看看她,坐一坐便走,你们都退下。”

    他走进来的时候无声无息,然而那龙脑香特有的辛凉味道,让我的嗅觉最先从混沌中醒来。

    我一动未动,眼睛依旧合着,却好似可以看见他的每一步,每一个表情,每一点眼神的变换。

    长久的寂静,静得我又要睡去了。

    “你必是怪我吧――”他终于出声,那音色中透着凉意,一时间我分辨不出哪儿是他的话语,哪儿是龙脑的香气,“――我知道,因为,我也怪着自己。”

    “人,真是很奇怪的,常常本不想做的,最后却做的理直气壮,不想说的,却说的天花乱坠。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分不清,都在想,这究竟是有心呢,还是无意?可那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很快地,我就忘记了,或者,装作忘记了。

    很久以前,娘亲曾说过,生于帝王家,是幸,也是不幸。大概是以前的年头里太过幸运,便要以后加倍的‘不幸’来扯平。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恶梦――一片银白银白的水波,似乎天地间只有你和我,你就站在我面前,冷冷地看着我,然后一转身,跳进了水中。我一下子醒了,那时天还没亮,帐子上拢着奇怪乌突的影子,象梦里出现过的斑斓怪兽――我突然很想见你――”

    我感觉到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差着我右手两三寸的地方,还是停住了,慢慢地落了下来,搭在了卧榻的边缘,“人,总是不自觉地习惯了伤害最亲最爱的,因为,他永远会原谅你,无条件地原谅,不论你怎样对待过他,他都会留在你的身边。这普天之下,人人都以为我富有四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知道,其实,我一无所有――除了你。什么都会变,什么都是靠不住的,只有你,会陪在我身边,永远,永远――”

    这一番话很短,可我的心,却仿佛在这期间穿越了春夏秋冬的四季。我不觉喜,也不觉悲,或者说,那既不是喜,也不是悲,只是一种洞悉后的怜悯,一种感慨中的无奈。他说的这些,并非十分令我意外,然而,听他亲口说出,仍然有着超乎我意志的说服力,无法抵抗,无法拒绝。

    “我知道欠你得太多,假如有来世,我祈求上苍不要让我们降生在这里,听说南海很美,那么,就让我去作一只南海里的蚌,而你――就是我心里的珠,就会睡在我的保护里,永远,永远――”

    又是长久的静默。耳边极轻的“嗒”一声,慢慢地,龙脑的香辛之气去远了。

    我缓缓翻过,想撑起身子,掌心却硌到了什么,定睛一瞧――是那支祥云白玉钗。想必是当日我拂袖而去,小谢便把玉钗交给了皇兄,而他今日又特地带了回来――

    我拿起玉钗,那镶银尖端上,一滴血珠欲堕未堕,难道!是他――我移开目光,四下寻找,毯上、榻沿、帐幅,几处大小不一的暗红圆点,一点点排过去,象一记记捶打在人心上。他竟然自残?为了求得我的原谅?还是为了得到内心的安宁?

    娘亲――我咬住嘴唇――您的钗上,染了儿子的血,又握在了女儿的手中,这些,您一定都不愿看到吧――

    自从娘亲去后,我再没有落过泪滴,此刻,我的双眼仍是一片干涸,但心底那种感觉,那种噬骨的酸涩――我明白,他又赢了。

    他是我的哥哥,我们有着同一个娘亲,只要一想到这个,无论怎样努力坚硬的心,都会自动熔化成一滩水,恨不起来,也哭不出来,只能是――

    一丝苦笑,一声叹息。

    我慢慢展开衣袖,钗尖血珠一跳,便溶进那丝缎上云朵仙鹤的碧蓝海洋里,我抬手,将玉钗轻轻插入了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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