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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之 殿前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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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鹤――

    今春,多雨。

    于农人为佳音,于离人,却更添别愁。

    我坐听帘外冷雨凄风,静默无言,如此雨夜,何人与话长更?还不是,酒醒烛焰终,明朝,又苟残生。

    侍女们早已习惯我这般独自出神,笼了篆香,温了清茶,便悄然退下。只剩我,与这天地风雨,恍惚中,对影同声。

    回到南朝,也很久了吧?久得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偶尔想起,也只有空淡淡模糊影子,灰蒙蒙黑恻恻如这雨夜天穹。

    或许――是有意的,只为了活下去,只为了这无喜无悲无嗔无恨的余生。

    若是小谢听了,怕又要反我一句,“若真是万般皆无,留得余生又如何?”

    留得余生又如何――我也不知道,也许,因为没有人再需要我,也没有人再收留我,不管人世,抑或冥间。

    “公主――”我回过头去,侍女潋滟奉上茶来,“是安神的甘草莲心茶,您喝过早些歇下吧。”

    “唔,”我微微点头,接在手中,潋滟跟了我也有些年头,年纪虽不大,倒是十分老成,也从不多嘴。跟我北上的贴身侍女总有四名,其余三人去年都放出宫禁嫁了好人家,却只有潋滟决意不肯走,我见她坚持,也就顺了她的意,毕竟新人再怎生伶俐,也比不得她知冷知暖。

    我喝过安神茶,将茶盏递给潋滟,起身向锦帐而去,却听得“当”一声,竟是她跌落了茶盏,牡丹毯上一地碎青,象丢下花枝惊破了的湖面。

    “公主恕罪,”她慌忙跪下收拾那狼藉,我刚要出言阻止,见她玉手一颤,想是被刺到了,却也不吭声,只垂头拣那碎片,我觉得异样,细细瞄她一眼,道,“你抬起头来。”

    她迟疑,不敢有违,缓缓抬头,一着眼,那双秋水竟是泫然欲泣,见我讯问的眼神,终是忍不住流下珠泪来,只掩面哽咽,“公主――”

    “――”她跟从我数年,未曾如此失了形状,想来是件大事,我正了脸色,“只管说来。”

    她抽噎着答一声是,抽出袖筒里的绣巾拭去泪痕,只抬眼在我脸上一转,咚地一声磕下头去,“求公主成全!”

    我微微笑了,原来这妮子有求于我,担心我不应,便兜兜折折作了好大铺垫出来,“你不说,我怎么成全?”

    她听了这话,方直起身来,“求公主――”妙目只看了我,“――许奴婢入宫!”

    “入宫?”我一愣,旋即笑起来,“入宫之事,怎来求我?你当求皇上去。”

    “只要公主应了,万岁必是应的,万岁只怕公主舍不得奴婢――”

    我听出端倪――皇兄,你的风流债今日要还了,不禁一笑,刚想开口,脑中却是一闪――不对,若是皇兄想要,只管向我开口要来,何需这女子自己来求?听这口气,大约皇兄是许了什么的,既是许了,又何苦支到我这里来――难道,他是故意为之?他吃准潋滟不敢开口?这么说来,他是不想让她入宫?那他,又为何招惹于她呢?

    皇兄――潋滟――这两个我从不曾想过会有关连的人,又怎会牵扯到一处?

    我心中疑窦丛生,君子有成人之美,然则剔透清明方是美,若是不知就里不分好歹,那只叫糊涂罢了。

    “只要你自己愿意,我又怎会不舍得,皇兄也真是的,”我故作笑谈,“你是我公主府的玲珑人,他倒是眼光好,只是平白委屈你这么久――”

    “奴婢等得,”她见我有应允之意,难掩欢喜之色,忙道,“莫说三年,蒙万岁不弃,三十年又何妨?”

    三年――我心思一动,如此说来,竟是在我北上之前,便郎情妾意了?皇兄若是情系于她,何苦还要放她远随我和亲?他虽不是儿女情长的心性,却也不必做这种可有可无的牺牲,此中大有蹊跷!我尽量将眼神放得平和,“皇兄也太狠心些,偏生还要你伴我去那北国,天南地北一分数载,又是何苦来?若当时便叫你入宫,只怕眼下,都有小孩子叫我姑姑了。”

    “是奴婢自己心甘情愿的,万岁担心公主,若是奴婢不跟了去,不管是万岁,还是奴婢自己,都不能心安的。”

    心安?潋滟、涟漪、□□、潮汐,这四名侍女服侍我多年,各有各的灵巧,各有各的稳妥,怎么少了一个潋滟,皇兄就不得心安了?难道――我一惊,目光唰地投过去,落在她的面庞上,秀净眉眼,未知那底下的心,是否也同样清澈?

    我要知道,要知道--要知道吗?我隐隐心慌――或者不知,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

    我所顾念,不是“最好的”选择,而该是“自己的”选择――

    我深深呼吸,笑意浅浅地浮在眼角,“也难怪,皇兄知我一向心软,总计较着人情,做不来大事的。”

    “公主千金贵体,怎能理会旁末枝节,奴婢虽然愚钝笨拙,这些小事还是打点得来的。万岁的意思,也是怕公主忧心。”

    小事?到底是何等小事,使得北国节节败退,使得他血溅城头?寒意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我看见自己的双手迅速地失去血色,但是,还要继续下去,“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当年皇兄也提过此事,只没说是你们四个中的哪一个,我素知你是个伶俐的,果然没有错,你做得很妥当,莫说北王毫不起疑,就是我,也万万没想到你的身上去,还生生以为是潮汐呢。”

    “公主谬赞,奴婢只是去北王书房查看地图,而传递消息,却是洛大人的安排,更何况,北王对公主深信不疑,才致如此顺利,都是公主聪明万岁圣明,奴婢又何来功劳?”

    竟然如此,果然如此――我多么希望我没有猜中――皇兄,原来你,不只冷酷,而且,卑鄙。

    你竟然会想到情挑利诱我的侍女去窃取情报,你竟然把脑筋动到我身旁人的头上,你置我于何地?你又视我如何人?你真的是我的哥哥?一母同胞的哥哥?

    原来,皇兄皇兄,首先是皇,然后,才是兄。

    刹那我寒彻心肺――塞戈,你的输,你的死,都是因为我,你那样光明磊落坦荡的英雄,最后落得如此惨烈凄凉,不过是因为爱上我,不过是因为娶了我。你信任我呵护我,爱屋及乌,才会对南朝满怀诚意一心求好,才会对皇兄洛使潋滟毫无戒心,你那如冰雪般澄明的心灵,如天地般宽阔的胸襟,如何能想到世间还有这般无情的哥哥这般无耻的皇帝。任你再是一只眼疾翅健的雄鹰,也终敌不过南朝张开的绵密大网,而那网的中心――就是我,赵玄鹤,倾国公主赵玄鹤。

    你从来没想到吧?你的小仙鹤,竟就是害你国破身亡的――“祸水红颜”!

    “公主?”潋滟见我出神不语,轻呼一声,我魂魄回转来,向她含笑道,“我正想着给你讨个什么封才好,你是我的人,可不许皇兄胡乱给个品级便了事。”

    “奴婢叩谢公主!”她闻言大喜,复又叩下头去。

    “后日皇兄来,我便同他说,你只管放心,我坐一坐便要歇了,你先下去吧,”我抚着额角,又道。

    她忙立起,悄声退下去,不忘压好香炉。

    我静静地坐着,竟然笑了,还能笑语晏晏,还能平心静气,还可以好言好语?从不知自己还有这般虚伪的本事,这般看来,我还真是他的妹妹啊――

    伤口越深,越看不见血,越觉不出疼,似乎所有的感觉都消逝了,只有冷,空,空的冷,冷的空,就象一间死屋,拿走什么,或者再放进什么,对屋子而言,都是没有不同的。

    这个世界里,原来无法躲进小楼自成天地。每个人的那根命运线,都与无数条旁的命运纵横交叉,宛如地上阡陌,一根两根无数根,最终错落成为一张天罗地网,将世上的人牢牢束紧。你根本无法将属于自己的那根线剥离出去,你也无法避开一些交错、转折、歧路和断点,更无法预料在哪一点上,会因为别人的线突然转变了方向,而连带自己细弱的命运发生震荡、跳动与改变。正如此时的我。

    潋滟要改变人生所作的努力,于我,却是力透胸背的重重一击。雨夜里,那一段过往就这样摧山倒海呼啸而来,冲塌遗忘和淡漠筑起的堤坝,我看似平静安宁的生活,转眼间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回思往事纷如梦,转觉残生杳若浮――

    爱和恨,到底哪一个更容易忘却?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天黑着,然后,亮了。

    “这玉兰果然朵朵如玉,比御花园的还要清透上几分,怎么什么到了你这儿,都跟长了灵气似的?”他双手负在背后,仰头细赏那清灵花朵,笑言。

    我凝视那玉兰树下俊朗面容,那融了母亲之眉目与父亲之气韵的面容,素泽清辉洒洒泠泠,满树玉雪花朵的背景中有如高大神祗,皇兄,你没有什么要告诉我吗?还是,你认为我根本不需要知道?

    “鹤儿?”他见我不应,唤了一声。

    “哦,”我似从怔忡中回转,垂眼,一抹寂然笑意,“皇兄忘了么?这株是正月里从御花园移来的,当年娘亲亲手栽下。”

    “――”他一怔,旋即默然,半晌方道,“物是人非,已过经年,多想何益?若你总是不得忘怀徒增神伤,还不如将这树砍去罢了。”

    “也许是太闲了,皇兄记不得的事情,鹤儿却总是想起,”我从潋滟手中接过茶盏,语气淡淡的,“不只娘亲,还有――塞戈安图。”

    他眉头一耸,似有薄怒,终还是水静波停,闲闲坐下,“你若无聊,不妨传唤些歌舞解闷,上次高昌贡来的歌姬,朕看着就很有些意思,回头叫她们都到你府上来。你膝下犹空,可从宗室里挑个小孩子教养,聊慰寂寞。”

    从北国回返后,这是我第一次对他提起塞戈的名字。我以为自己已经忘了,以为终此一生我也不会再提及,但是,现实,却远非“以为”两字便能概括。这一次,我只想给他一个机会,一个解释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原谅的机会。我设想了很多可能情景:暴怒,羞惭,争吵,辩解,未想到,这样轻轻两句,便一笔带过将我打发。

    潋滟低头奉上樱桃来,却又向我一瞟,眼神似提醒似哀求。

    我心中暗叹一声,摆一摆手,侍女太监躬身退下了,园中树下,只有我与他同坐。

    “皇兄,”我的目光凝在盛着樱桃的水晶碗上,“潋滟求我了。”

    水晶碗壁上,他的侧影一颤,“她说了什么?”

    “皇兄以为――”我捏住一粒樱桃,缓缓抬起头来看住他,“――她说了什么?”

    告诉我,告诉我你欺骗了我,我求你,给我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我宁可你再用另外一个谎言来说服我,别让这失望来临得这么快,这么早,哥哥,你是我世间唯一的亲人,只要你说,只要你说,我就原谅你,我就努力去忘记,只要你说――

    他俊美容颜上又复淡然,“朕怕你离了这些旧侍女不习惯,若你不在意,就叫她入宫好了。”

    手底一紧,樱桃倏地爆开,粘稠汁液殷红艳艳,打在裙幅上,是一连串滴滴答答的血珠子,月白底色上飞快氤氲开来,那红云般的雾气蒙住了我的眼睛。恍惚间似乎时光倒流,万里千山之外,曾有一个女孩的血这样流淌在我的衣裙之上,而另一个人,她所爱的人的血,则滴落在北国硝烟弥漫的土地上,和――彼时那颗冰冷的心里。

    我忽然连喘息的力气也无,恍然中摸到桌上的茶盏,颤抖着拿起来一饮而尽。这微凉的液体流进喉咙里,一股血腥之气翻涌如潮,是谁的血?谁伤害了谁?谁杀戮了谁?谁成就了谁?谁又祭奠着谁?

    “不过是个侍女,你又何须这般挂心,”他将自己的茶盏推过来,“你就是心思太重了。”

    心思太重――我苦笑,我该挂心的是什么?是我家锦绣万里江山,是我那神明睿决的皇兄,是位尊权重的公主如何活得快乐?还是,那些因为我,因为他死去的人?

    我凝视面前这张熟悉的脸庞,我们曾在同一个身体里相互偎依,我们曾经同泪同笑同悲同喜,然而,自始至终,我竟然都不懂得他,我曾经以为懂得的,不过都是错觉,不过是他让我沉浸其中的错觉。

    究竟,失败的是我,还是他?

    我听见那游离于躯体之外的声音,“毕竟她跟了我这么多年,还请皇兄另眼相待。”

    “她出身卑微,不得忝列三妃,本该封她夫人,念她服侍你有功,封做芳仪好了。”

    有功?刹那时我几乎忍不住要大笑起来,那最大的功劳,皇兄你为何不提?别忘了,在你挥师北上天下一统的筹谋之中,这个女子也曾是个不可或缺的角色呢――我揪紧了染做绯色的裙幅,可是――不能说,即便当面质问又如何?我不过解了一时意气,而潋滟,却可能因此丧命。

    死去的,已经够多了,多得甚至无力怀念――

    “鹤儿,你气色不好,多加歇息吧,朕也该回宫去了,”他随意擦拭着拈过樱桃的手指,残汁在雪白手巾上留下一道血似的印子。

    “是,”我起身应着,送他走出园子,转过长廊转角,迎面却撞上了小谢。小谢倒是机敏,见是他倒头便跪,“微臣叩见万岁!”

    “起来吧,”他看着小谢,眉梢眼角一丝戏谑,“谢卿家,朕来十回倒有七回都碰上你,依朕看,你也不必做什么将军掌管禁卫,朕调你做公主府侍卫好了。”

    小谢被说得面色绯红,讷讷无言,他见此情景又向我一瞟,笑容别有用意,我只觉胸中憋闷,故意走上前去,笑道,“只怕皇兄以后再来,十回就要碰上九回了。”

    “哦?”两人齐齐向我看来,一个迷惑一个狐疑。

    “我刚拜了小谢将军为师,要他教我兵法呢,”我的谎话说得自然娴熟,连表情语调都契合如无缝天衣。

    “鹤儿,”他盯住我,似笑非笑,“朕倒不知你竟对兵法起了兴致。”

    “皇兄不是担心我寂寞?”我迎住他的目光,闲淡优雅,“有所学也是好的。”

    “也是,”他扭转视线,笑着看向小谢,“谢卿家,朕这皇妹可就交给你了。若是不肯用心,只管教训便是。”

    小谢听得他一语双关,更是两颊通红,不敢抬眼看我,只低头称是。

    “不必送了,”他见銮驾已停,便拦住我,看看小谢,“快随你师父上课去吧,”说罢呵呵一笑,在太监“起驾回宫”的长长调门中,去得远了。

    “公主,”小谢见他去了,这才抬起头来,面庞仍是微赧,目光却有掩饰不得的期待,“您真要学吗?”

    “――”我垂下眼,慢慢点点头,“是。”

    为何不呢?若人心只为方寸之地,装一点新的进去,旧的,就势必会减少一点吧?

    一点,一点,再一点,渐渐的,就可以远了,暗了,灭了,遗忘了。

    就可以――活下去了。

    小谢――

    宝林苑中新来两匹良驹,说是西域拂林国所赠,通体洁白毛长近尺,甚为罕见。所以圣上特特宣我也来看个新奇。

    才进园中,嗖的一道白影掠过,我向后一闪,就听得生生一记马嘶,那白影定住,却是公主,她骑在一匹雪白神骏之上,白衫上大朵深红曼陀罗密匝怒放,宛如春天在我眼前铺开了画卷。

    “公主,”我忙施一礼,上前扯住辔头,“当心。”

    “不妨,”她摸摸白马的耳朵,“它温顺得很。”

    “自然温顺!”圣上的笑声从背后传来,“否则凭你那两下,早被摔个结实了!”

    我忙叩倒,见圣上摆摆手,便起身又道,“回万岁,公主骑术大有精进,已非旧日光景可比。”

    “果真?”圣上笑着,“那朕倒要好好见识见识,若你这当师父的包庇徒弟,定要一同罚过,”微微抬头看了公主,“鹤儿,你可看见那尽头之树?若你能赛过我的侍卫,摘回一朵海石榴,就算你赢,朕就此也再不评说你的驭驾之技。”

    她眼角一扫,骄傲地昂起头,吐出一个字“应!”便拨马走到前头去,只待侍卫上马开赛。

    一声哨笛。

    我的视线一直聚在她的身上,却也被那飙猛之风所震,风驰电掣般席卷一切的气势,简直象――朝堂上的圣上。

    公主变了。原来的她是静谧的水,波涛不起,只有涟漪,美得云淡风轻,美得烟火不染,那美丽隔开了自己与尘世,只让人不敢呼吸;而如今,是风起云涌,匣开珠灿,美得惊心动魄,美得璀璨夺目,这美丽破空而来,天地万物立时尽做黑白,谁又能不心醉神迷?

    “鹤儿赢了,”圣上的声音将我的游思唤回,我忙凝神瞧去,果然见玉人银驹,立于那满树滚滚大红花朵之下,她正拈了一朵火红海石榴,伸手别在鬓旁,回首得意地一笑,那笑容,叫我的眼睛再看不见别的光明。

    “爱卿,”圣上拿起茶碗,却没有喝,瞟我一眼,声音中似有笑意。

    “臣在,”我回神,忙应道。

    “如今廖卿家也娶妻淑女,朝中年轻俊杰,便只有谢卿你形单影只了,前个丽妃倒是说起她的堂妹灵秀逼人待字闺中,未知爱卿意下如何?”

    指婚?不,不――我忙拱手扬声道,“江北未平,何以家为!臣只愿鞠躬尽瘁,效忠吾皇!”

    “是何以家为,还是心有所属?”圣上的嘴角泛起一丝促狭笑意,“花开堪折啊,爱卿。”

    我一愣,难以置信地看着圣上――我没有听错吧?圣上这是在暗示我,是在鼓励我?

    “最是近水楼台风光正好,莫待花落别家明月他归,”圣上并不看我,闲闲吟出两句,举盏浅饮。

    圣上――他许了!我心中狂喜,倒头便跪,“微臣叩谢圣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这时回转来,见我跪倒,诧异道,“输了要请罪,赢了也要叩头么?”

    我连忙站起,脸颊滚烫,不敢与她目光相对,就听圣上道,“朕见你骑术精湛,必是谢爱卿教导有方,正待褒奖,你倒说,奖什么好呢?”

    “对于戎马倥偬之勇将,最好的奖励,莫过于海晏河清的万世太平,这个,也只有皇兄才赏得,”她下马落座,笑容明媚。

    “万世太平――也是朕之所愿呢,”圣上听得舒心,解下腰刀递给我,“这个赏了你吧。”

    我认得那腰刀是高昌贡来的宝物,可削金断玉,锋利无比,刀鞘上镶了一只硕大的猫儿眼,太阳底下宝光流动,犹如她动人眼波,我跪下接过,“叩谢万岁!”

    “朕已经赏了,”圣上却又看了她,“你又要如何酬谢良师呢?”

    她用那碗盖拨着漂浮的茶叶,忽地抬头一笑,“皇兄又希望鹤儿如何酬谢?”

    “――”圣上没想到她有此一问,便是一愣,忙打个哈哈转了话题。

    我心中稍有失落,抬眼,却见圣上递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登时安了心,只要――只要她喜欢,圣上定会准的。

    只要你喜欢――我凝视那簪花点翠的玲珑侧影――即便,即便你不喜欢,又有何要紧?

    很久以前,我的心,就遗失在了你的脚下,从那之后,再不想寻回。无论你如何改变,我一生的眷恋,早已注定在那一年的春季。

    那一场春日里的邂逅,在我的生命里,永远地散发着恬静与恒久的气息,即使冰天雪地,即使炮火硝烟,只那一点回忆,就可以温暖整个漫长黯淡的冬季。

    新春宫宴,是新帝登基后第一次大宴群臣,席中多是德高望重的前朝元老,只因父亲解甲归隐,我递袭将军一职,便也得圣上另眼相待,列席同庆。

    我天生酒量甚浅,几杯下来,便有些面红耳赤,偏生圣上为了勉励于我,又赐下酒来。御赐之酒,实乃荣耀,不可不领,我三杯下肚,已是醉眼迷离,惟恐失形于圣驾之前,觑得旁人正酒酣耳热,悄悄溜出殿外,吹风醒酒。

    宫宴是在太央池畔的“荣华轩”,出了门,便是一带曲桥临水,我因了醉意,只沿那桥上信步而来,一路见池中锦鲤活泼游弋,好不畅快,不知不觉竟已过桥来到一片竹林之中。耳边忽闻得女子笑声婉转而来,我一愣,酒意便醒了三分,这宫禁之中的女子,必是圣上之嫔妃,若是外臣鲁莽撞见,可是大不敬,还是速速躲避为妥,当下刚要回身,却听得哗啦一声,从半空中掉下来一件物事落到我怀中,伴随一阵清脆铃铛之声。我低头一看,原来是只五□□鱼的风筝,断了的线头,在微风中拂过我的脸庞,我伸手抓住,一抬眼,便呆住了。

    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大概是跑得太急了,娇喘微微,腮泛桃粉,竹子那遮天盖日的绿,倒映在她一双褐眸之中,是比太央池更跌宕生姿的碧波,有风吹过,她腰间长长彩绦上下翻飞如蝶,那一刹那,我以为自己看到了穿过漫天花雨翩然而至的飞天。

    我家亦是望族,除我父子从戎,其余各支均醉心琴棋书画这些清雅之事,入仕者少,而才子甚众,好事之人便冠以“一门珠玉”之称。也颇有几位堂姐妹风韵不俗,堪称名噪一时的美女,然而,她,却只叫我极庸俗地想到,原来这世间,美女之上,更有天人。

    我呆呆地望着她,生怕一眨眼,这身影就消失在茫茫绿浪中,一串呓语,不自觉地在唇边流动,“你――是谁?”

    “――”她并没回答,却也丝毫不见羞怯慌乱,一双褐眸滟滟生辉,“那是我的风筝。”

    我这才醒觉还抓着那金鱼风筝,忙递过去,这时有脚步从竹林深处传来,便见一名宫女气喘吁吁地跑出,见我便是一惊,娇叱道,“大胆,竟敢对公主无礼!”

    公主?她就是倾国公主?先帝最最宠爱的女儿?圣上最最信赖的皇妹?

    有着琥珀眸子的仙鹤公主――不是南朝尽人皆知竞相传诵的一个神话么?我怎么忘了,那对褐眸是世间少有的造化奇迹,这宫中又何来第二人想?

    “见了公主,也不知下跪么?”那宫女见我怔怔,又喝道。

    我这才醒过神来,忙俯首叩拜下去,“微臣谢凌朗叩见公主殿下,臣酒后一时忘形,冒犯圣颜,还请公主恕罪。”

    “罢了,”她的声音清透铮铮,有如竹叶上的雨滴,“欢宴过饮,人之常情,你不必自责,回席去便是。涟漪――”

    那宫女明白她的意思,过来将金鱼风筝扯走,“公主开恩,恕你无罪,还不快去?”

    我只得起身离开,终忍不住悄然回首,偷偷刻下一个地久天长的印记,那碧青竹海中,一尾姗姗摇摆的五□□鱼若隐若现,长长尾线仿佛系住了我心中最绵软温柔的所在,随她一同而去。

    春猎。

    说是春猎,实不过是在宝林苑内开阔之处放些温顺笨拙的禽兽,以便让万岁率宗亲朝臣纵马比射追捕取乐,毫无危险,是以圣上也格外开恩,准许皇室内眷外命妇随行观猎。公主,自然也身在其中。

    我紧随御驾一路驰骋,便见圣上连连开弓,箭无虚发,苑中跑过小半,已是收获颇丰。

    “点来!”圣上停马,举目四顾,气定神闲。

    “回万岁!”侍卫略作清点,报上数来,“共计麋鹿三只,野兔三十五只,锦鸡二十七只。”

    “抬到御膳房去,好生整治,朕要与――”他环顾四下,“――诸位爱卿同尝这野味!”

    众人戎装在身,忙在马上拱手三呼万岁,那浑厚和声惊了树上停息的鸟儿,三五只拍着翅膀扑楞楞飞走了。

    欢宴过后略作歇息,便是比射。圣上即位之后,大力推崇骑射之道,故而每年逢此盛会,常要宗室子弟年轻将领于御前比试,以嘉奖鼓励善射之人。我麾下也有十名部下,入围比射。

    比试分三轮,各为“百步穿杨”“连中三元”和“马上乾坤”,“百步穿杨”是射那百步之外的箭靶红心,“连中三元”则要连发三箭,全中靶心才做得准,而“马上乾坤”,便是于奔马之上搭弓放箭射靶。每场难度提高,自然也淘汰下若干子弟,到了最后一轮,只余三人。

    这三人俯首跪在圣驾之前,只等一声令下,便上马开赛。我坐于君侧,见太监呈上一只累丝银盘来,上面覆着大红绸缎,看不清是何物事。圣上并不动手,反倒看了另一旁的公主,微笑道,“若由公主亲手系这牡丹彩带,定可大大鼓舞他们的斗志呢。”

    她也不推辞,伸出玉手掀开红缎,上面躺着一朵硕大浓艳的朱色牡丹,侍女忙递过同色彩带来,她接了在手,细细缚在那花枝底部,这才放回银盘,抬眼向三人一笑,“此番比试,万岁会赏出一柄如意为彩头,正应了‘花开如意’的吉兆,诸位可要努力了。”

    我这才醒悟,原来今年箭靶换做了牡丹花,想奔马快射已是考验,如今花枝只凭彩带固定,风过便颤,极难瞄准,可谓难上加难,却也愈加有趣,想及此不禁心痒难搔,若不是碍于圣前,怕早就要起身下场。

    “谢卿家,”圣上似乎看出我跃跃欲试,“朕知你一张铁弓了得,不如今日便也演示一番,也好叫席上得见‘铁弓小谢’的飒爽英姿。”

    “遵旨!”我喜出望外,忙跪下谢恩,站起来到场中,早有人牵马过来,我翻身上马,侍从捧上铁弓,我一手抓起,兜住马头回首向她看去,却见伊人含笑相望微微颔首――

    ――暖春煦日,我心怦然。

    玄鹤――

    君未睹天下之巨丽也,岂不闻天子之宝林乎?崇山幽木,郁郁苍苍。霞驳云蔚,炜炜煌煌。神池灵沼,金华玉堂。来往如画,锦衣绣裳。

    恁般万象壮阔富丽堂皇,于我,不过是虚情假意的粉墨欢唱。

    而属于我的曲子,早已折断在那一场万里千山的神伤。

    既是如此,烈酒浓歌醉生梦死游戏人世又有何妨?

    遥见小谢回望,眉眼间有所期盼,我会意,微笑着向他点头,无声地传递出鼓励。收回目光,却扫到皇兄眼角微微挑起,似悠然欣赏自己编排的好戏。

    金锣声动,我放眼望去,那银甲黑马遥遥领先的,正是小谢。他身手委实敏捷,还未待我看得十分真切,那支红牡丹已经落下,但见他身子向前探去,将那一团彤云捞在手中。

    “好!”皇兄高声喝彩,底下众人见状连连附和,小谢此时已经奔转回来,一勒缰绳定定停下,翻身下马。

    我见他走过来,正要恭贺皇兄有此勇将,却见小谢径直走到我面前,单膝跪倒,双手奉上牡丹,“公主!”

    我一震,他的眼神炽热如那火红丹色,似要穿透我平静无波的双眸,搅起滔天的巨浪,小谢――我心中暗暗叹息――将军何乃太多情,只是――

    眼角余光,忽然扫到身旁那似笑非笑的脸庞,我心中一动,不禁微笑了,拈起牡丹反手别在鬓旁,以目示意侍女拿过玉杯,执了金壶亲手斟满,递与小谢,软语娇侬只叫座中听得一清二楚,“将军辛苦,便以此酒谢过了。”

    这举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一时间那张脸庞阴晴变幻不定,半晌方呵地放声而笑,“金枝玉叶,配金壶玉盏,好彩头!众卿,为了敬谢卿之神技,且与朕,一同满饮此杯!”

    众人听得,忙举杯同贺,“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浪中,我如愿以偿地看到了,他眼底的震惊、失望、愤怒和不甘心――

    你以为我会拒绝?你以为我永远不会接受小谢?你以为你可以左右我的选择控制我的一生?

    你――错了!

    小谢这时已饮罢起身,看着我,面庞上渐透出来牡丹一样的红,那不是酒意,也不是纵马后的气血流动,那是太过明白的欣喜――

    我忽然觉得无比羞惭,侧过头去再不敢面对他那澄明坦荡的双眼。我利用了他,多么卑鄙,为了反抗为了爆发为了打击皇兄,我竟然利用了这样诚实的他和这样真挚的感情,我和皇兄,又有什么区别呢?

    都是堕落,注定要相互死死揪扯,谁也不肯放过谁,一同沉沦下去,直到底,直到末日。

    只因为,一来到这个世界,我们就成为了这江山这皇位的活生生的祭祀品――以伤痕,以心碎,以鲜血,以性命,以良知和灵魂,默默地进行着这永无终结的仪式。

    水晶帘动微风起,满架蔷薇一院香。春末夏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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