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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朝来暮去星霜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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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处是吾乡,爹爹若决意迁来,娘与我岂有不从之理?只是须得咱家三口住在一处,远离是非才好。”甄炽闻言默然,女儿意有所指,他怎会不明,只是他鲲瞳定居多年,娶妻生子功成名就,终非同根同气,心里总觉隔着一层,便就亲如萼萝若,有些话也是不说的,星霜暗换,更添落叶归根之念。此番带了甄蕴回龙鳞,一是让女儿多些历练,甄炽见识出众,养女儿也用心,贵族小姐必修的诗书文字、琴棋书画、针黹女红,除夫妻二人亲授,也都有专人教导,因家中经营航运贸易,一并连账目、星象种种,也都让甄蕴学了。她平日也帮着看账,但此次头一遭随船而行亲参买卖,倒也收获颇丰。而这第二层打算,便是眼见甄蕴一日大过一日,渐到了婚配年纪。鲲瞳风俗与龙鳞迥异,常要到十六七岁方才成亲,又是一夫一妻,但民风开放,婚前少不得许多风花雪月,婚后也常常各有情人的,却不许另娶,私生子也不得认可,倒也算个约束。甄蕴坐拥双重爵位泼天家业,又生得艳色无双,难免蜂蝶绕匝,连储君也从小多有往来,只是父为异族,鲲瞳贵室又极重血统,一众贵公子虽对这混血女郎心生爱慕每日追逐,但若认真论起婚娶大都望而却步,便就有大胆的,甄炽又不十分情愿,他去国怀乡,念念不忘祖根,总盼女儿嫁个故乡之婿,方了了心愿,便存心在龙鳞为甄蕴寻一门好亲事,哪怕日后举家来迁也好,怕夫人着恼女儿推羞,却藏了不说,只与甄蕴指点风景,说些闲话,渐渐河道狭窄起来,便离港口不远了。

    一忽却有家人来报,说前头两艘货船争着进港,竟是撞在一处,货物翻进水里满满地堵了航道,船上的人正忙着打捞清理,没有半日怕是不行的,也只得暂且停了候着,好在天气晴和不曝,周遭清净,甄蕴便让遐思迷思取来一应用具,父女二人落座下棋,两个丫头煮水泡茶,也不觉等得烦闷。茶喝过一巡,棋也下了两局,甄蕴却是落败,只摩拳擦掌又来厮杀,甄炽看得好笑,并不打算故意让她,正思忖着步数,忽见西南方向远远有船来,便住了手,又叫甄蕴落下帷帽。眼见船近了,并不十分见大,船上也无旗帜徽识,想是也知前路难行慢慢停了下来。只是航道狭窄难以躲避,将将与甄家大船靠着。船头本立着一灰衣男子,见甄炽遥遥望来,便略颔首告个打扰之意,甄炽也点点头,才要与甄蕴说话,见她盯着出神,又仔细瞧那男子,样貌虽普通,风度倒是不俗,不由看了女儿微笑,甄蕴却没发觉,兴高采烈地指给父亲看,“白老虎!”却原来那男子脚下伏着一只老虎,雪白斑斓,额上一个王字,因形容尚小,威武不足可爱有余。小白虎像是知道美人青睐,抬头懒洋洋打个哈欠,鲲瞳素不产虎,休提这难得一见的白虎,甄蕴见它爱娇,恨不得立时抓过来抱一抱揉一揉,只难道去人家船上抢?苦于不能得手,越看越是眼热,甄炽见了却是暗乐,女儿自幼金贵,等闲宝物俱不放在心上,也没见她对什么尤其喜爱,看来得让她亲近亲近,免得此后日日念叨,又见那人疏眉朗目气韵深沉,便起了存心结交之意,起身扬声道,“这位公子,客中相逢,亦属有缘,前路难行,不免盘桓,何不过船品茗清谈,也好打发时日?”那人闻言,定神看了甄炽,微微一笑道,“叨扰了,”便有人搭了踏板,连侍从带老虎也一并跟了过来。少不得互相道了姓名,船上本就有自家徽记,甄炽也不愿多言,一笔带过只说姓甄,又叫小女见礼,那人也客套,回了礼,自称一个汐字,甄炽阅人无数,看穿不过是化名,便也不追问姓氏。这厢两人寒暄,甄蕴却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小虎,碍着父亲不好妄动,那汐公子也是个解人,好似隔着帷帽都能察觉她的神情,只淡淡说,“想是天热,连老虎也没甚精神,小姐若不怕,大可帮着哄哄,倒是不咬人。”甄蕴喜出望外,忙答了一句“不怕”,俯身抱起,一边逗弄去了。

    原只有遐思迷思伺候,也不好再另叫人来的,甄炽便请客人落座,又着遐思备起新茶,汐公子坐在了甄蕴先前的位子,一眼瞥见棋局,神色似有所动,这并非龙鳞的围棋,却是鲲瞳的百宝棋,甄炽见他如此,便知也是此道中人,正要请其再开一局,却听他道了一声承让,手下已进了一子。甄炽喜他洒脱,也不多让,两人便就着现成的棋局杀将起来,一时倒是不相上下。却说甄蕴爱惜小虎,抱在怀里不住摩梭,又叫迷思拿来蜜水让小家伙舔着,小虎也不认生,伸出爪子四下碰碰,又去嗅女孩们的脸,正在玩闹,忽听得甄蕴哎呀一声,众人一齐看去,却原来虎小力大,竟将她帷帽扯下露了面目,迷思机警,忙挡在小姐身前,遐思便急急奔去另取一顶出来换了,因女儿容貌自有奇处,甄炽也不免多虑,留神看那汐公子面色如常,想必惊鸿一瞥也未瞧见甚么,这才放下心来,又请他用茶,汐公子品这茶别有一股馨香,知是用花朵窨制,只是饶他见多识广,也辨不出是甚么花,便道,“甄爷这茶,却是别有风味。”甄炽笑道,“并非名贵之物,不过是茶园里的花顺手采来,与新茶一同窨了,唤做玳玳花的。”公子听了这新巧心思,便知是闺阁手笔,笑笑继续饮茶,也不再问。

    二人饮过茶,又切磋两局,各有胜负,回头见女孩们正和虎仔玩得不亦乐乎,甄蕴看那纱帽被咬脱了丝,索性戴在它头上,又撩起帷幕在它下颌上打一个结,露出细细胡须来,小虎想是喜欢那颜色,只用嫩牙啃了又啃,又伸舌头舔得四处都是口水,众人正瞧着有趣,忽听远处传来号角之声,知是航道通了,汐公子便称尚有要事就此辞去,甄蕴听了,只得恋恋不舍地抱了小虎过来,汐公子却对甄炽道,“得甄爷指点棋艺,又偏了好茶,无以为报,这虎仔本也是旁人送的,难得令媛喜爱,正好借花献佛,容区区做个顺水人情。”甄蕴闻言大喜,几乎要抢在头里称谢,甄炽知他不是寻常人,也不多做客套,只道,“公子盛意,甄某代小女一并谢过,青山绿水,他日重逢,再请公子同酌共饮,秉烛倾谈。”汐公子便拱了拱手,一从人等回船不提。

    甄炽目送那船一路往北翩然而去,这才收了视线,见女儿已掀了帷帽,正和小虎互做鬼脸,便问,“蕴蕴,你可记住了那人长相?”甄蕴侧头想了想,她过目不忘,虽一心只在小虎,倒也认得那人眉目,便点点头。甄炽大笑,“可要好生记下,此人正是公子沉名。”甄蕴闻言吃了一惊,脱口反问,“爹爹怎么知道?”那公子沉名也是当今的航运巨贾,五六年前忽然现身,做起跨国的买卖来,短短几年家业愈大,身边并无亲眷,来历更是无人知晓,也称得上是甄家同行,只是两家水域不同,倒不怎么竞争。甄炽起初也未想到那一层,只是他形貌如龙鳞人,却懂得鲲瞳的百宝棋,便见了高鼻深目的迷思,也毫不为奇,乃至相赠白虎,更不是一般富豪气派,及他别过,再细细一想,这汐字,不正是沉名二字各取一半?之前也听人形容过他的年龄模样,倒是相符,如此一来确实无疑了。想必他也认出了自己,却并未点破,不知何意,此人年纪虽轻,为人难测,幸不与自家为敌,将来也必有机会碰面,有些合作也可详商,只可惜他身世成谜难以看透,否则倒不失为东床的上选。想及此望向女儿,却见她巴巴地等着下文,便道,“上回你大伯父捎信来,托我寻白虎一只进献京中贵人,我颇不解,便叫号里查了,却原来有人献了龙鳞国舅夙氏一只白虎仔,人人称奇,宝鼎王素与夙氏不睦,岂甘其后?便也要寻,自有一干人等投其所好设法钻营,只是终究难得。听闻公子沉名与夙氏交好,想来竟是夙氏所赠。”夙氏赠虎尚属情理之中,沉名却又大方送与甄蕴,莫非意欲结交,却是为何,难道竟与龙鳞政局有关么?甄炽沉吟,这些年龙鳞国皇位替迭,当今圣上萧方靖年方六岁,三年前登基,便由其叔宝鼎王萧灵曜摄政,萧帝亲母已逝,其舅夙雅修代为教导,夙氏亦是国中望族,因此朝堂之上,如今便分了摄政王与国舅爷两派,明争暗斗互不相让。甄蕴蒙父亲教诲,也知天下大势,然毕竟年轻,未往深里想,只不喜甄府里人,听了便道,“爹爹勿要说我不懂事,人家好大人情赠以白虎,哪怕天王来索,我也是不让的,这方是珍重送礼人的心意,若有人为青云之志竟要动这脑筋,可叫他早绝此念,免得当面被拒脸上无光,又说我给他难堪。”甄炽见女儿言语直率,不由半忧半喜,喜的是女儿通透有主见,忧的是她日后与那府里难免龃龉,然毕竟是血亲,不好一来便住在外头,也只得先将就些时日。这时下人来报,前头有事要请老爷主意,甄炽便嘱女儿不必等自己用饭,自前舱去了。

    迷思收拾了过来,见小姐与白虎一处玩耍,俱是皮子雪白头戴帷帽,便打趣似姐俩一般,甄蕴嘴上又岂会饶她,只对小虎道,“但见新虎笑,不闻旧人哭,想你迷思姐姐必是吃醋了,也罢,待我给你取个思字辈的花名,好将你们姊妹一并爱宠,绝不厚此薄彼。”“小姐又来占我们便宜,”迷思不依,“怎不随你那花草字辈?”甄蕴故意正色,“你这妮子,岂不闻尊卑上下么?若那些知礼亲戚见竟随了堂堂甄府排行,只说咱家没教养,倒辜负了遐思姐姐往日里的教导。”遐思本看她俩斗嘴,因笑道,“怎将我一并绕了进去?它雪团仿佛我也爱的,小姐却认真取个名吧。”甄蕴住了玩笑,想公子沉名慷慨相赠,也是厚礼,摸着虎头道,“可叫它‘意思’,小时是‘小意思’,大了便是‘大意思’,乖乖地是‘有意思’,若顽劣讨打,可就成个‘没意思’了。”丫鬟们见惯了她刁钻古怪,便从此俱唤小虎为“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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