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车之人,为一老者,体格甚是健硕,依稀可见年盛之时,必为勇士,正是虎老雄威在,虽是须发半白,然顾盼之间,目若露电,神态威猛,腰间悬一柄短刀,一手虚按之,赫赫威风,如虎踞山林,匍于草中,引而待发,屑小不敢相欺。
“呀哦哦呵……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牛车无盖,露出光秃的车板,上面铺就一层干草,年轻男子双手枕于脑后,仰躺在干草之上,翘起双腿,揽青天白云入怀,惬意高歌,声音醇厚干净,曲声悠扬,荡于荒野之中。
“公子心情甚好,可是返家在即,想念彩女子亲手烹制的鱼脍?”驾车老者笑问道。
年轻男子大笑,摸了摸肚子,自草堆上坐起,伸臂展腰,于优雅中透出一股散漫味道,道:“知我者,徐家老仆也!让老牛走快些,我已是迫不及待,如馋猫儿了。”
驾车老者亦是大笑,声如洪钟,道:“公子既知这畜牲是老牛,自是老迈不堪,如何能走快。”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岂可小看哉,至于这老牛么,便是没有千里之志,想也不会怕了这区区数十里……且看我的手段!”
年轻男子自牛车上一跃而下,身姿矫健,动作敏捷,自道旁一株野柏上折下一根树枝,几步又跃上车来,抓起一把干草,揉成一团,系于树枝一端,递向驾车老者,道:“将草悬于牛鼻前,令它看得着,吃不着,心急如焚,自是步下如飞。”
驾车老者不悦,虎声虎气道:“公子有经纬之才,何苦滥用于一蠢牛之身。”
虽是不悦,却还是依言而行,那老牛走了不知多少里路,早已是饥肠漉漉,乍见美食于前,自是低“哞”一声,神情兴奋,拼命向前,却又怎知那干草操之于人手,若是不想让它吃着,就是跑断四条腿也是吃不到半口。
车轴轱辘,吱咯急响,牛车前行的速度,果然比先前竟要快上一倍有余。驾车老者微微摇头,却不知是怜惜老牛太愚,还是可惜自家公子大材小用。
许是牛车跑得太急,又或是车声太响,一只野兔自草丛中被惊得窜出,偏在急切中不辨方向,竟一头撞在了牛车上,四肢抽搐,很快便不动了。
驾车老者大笑,不停车,右手执鞭一卷,便把兔子卷上车来,落在年轻男子的身边。
年轻男子失笑,拎起兔耳,掂了掂,道:“好一只肥兔,怕有五、六斤,肥则肥矣,其蠢无比……”仰倒于干草上,以兔为枕,漫声吟道:
“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有兔斯首,燔之炮之。君子有酒,酌言酬之。”
一曲未尽,忽又翻身而起,若有所思。
驾车老者察觉有异,道:“公子,何事?”
年轻男子一哂而笑,挥手道:“心有所感而已。方才这曲《瓠叶》,乃宴客之声,我随心而吟,怕是要一言成箴。徐仆,且行慢些,一只兔子可不够宴客,且难登大雅之堂,不若再打些野雉,若有野猪,便更妙了。”
驾车老者应了一声,顺手扔了树枝,再一拉缰绳,老牛顿时止步,前行不得。
“公子,方才见有雁鸟往南飞去,且候片刻,待仆射下一只。”
这二人,便正是公子旦与家臣徐仆,本名徐虎,为虞国将军,因罪而被囚于大狱,昔年公子旦入陈为质,无人肯随,唯有徐虎主动请缨,护卫公子旦入陈,后虞国为宋国所灭,徐虎便一直护佑公子旦居于费邑,以仆自居,弃虎之名,改以仆名,称徐仆,然公子旦素来敬之,并不以仆视。
兔肉鲜美,但是非六牲之一,以之待客,未免有简慢之嫌,公子旦虽是国破家亡,性子又散漫,但公族之身,自不能失仪于人前,六牲即为牛羊猪鸡鱼雁,备其一即可成宴,此为荒郊,牛是老牛,还需它拉车,自不能杀之,野猪难得一见,羊更不可得,附近又没有河流,自然也无鱼可捞,因此唯野雉易得,然而雁鸟却是宴筵之最上品。
徐仆自车上跃下,伸手往车底一摸,却是摸出一张长弓及一筒箭簇,望了望雁鸟飞来的方向,正巧又有一群雁鸟飞过,他当下健步如飞,往左侧百米外一处坡地爬去,转眼间便到了坡顶,沉喝一声,曲膝伸臂,开弓搭箭,疾射而出。
一箭出,而双雁落。
徐仆捡雁而回,公子旦抚掌笑道:“一箭双雁,此乃喜兆,必是贵客临门。”
回到费邑时,已近黄昏,城中炊烟四起,袅袅依依。牛车停于公子府门前,徐仆老辣,目光四下一扫,便已隐约见到数十武士,隐于树后屋角,将公子府团团护住。
“公子所料果然不错,府中有贵客临门,只是却不知是谁。”
公子旦提着双雁与野兔,从车上跃下,拂去身上草叶,道:“不必多想,进门便自知。”说着,又摸摸老牛的头顶,“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且放心,必让你吃顿饱的。”
老牛“哞”了一声,音方落,府门便打开,自门内探出梳着两个丫髻的脑袋。
“啊,真是公子回来了……”
正是彩女子,稚气犹存的面容上,充满喜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