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何出生的?我不知道,收养我的神对我说,不必在意这个,只要我牢牢记得,时时刻刻,行事不离本心。
我的本心在哪里?我不知道,闭上眼睛里面有个地方虚无缥缈,让人觉得没着没落的发慌。
因为一些古老的伤痕,我对后来的人类没太大好感,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愿回到这个令人伤心的地方,但是今天我必须来,去见一个在上万年前失落凡尘的朋友。
公元2029年,我重回人界。
这里曾是蛮荒之地,现在已经变成我见过的最繁华的人类世界。他们几乎拥有与神一样的本领,上天入地,毫无障碍,改天换地,毫无顾忌。他们会制造很多让他们生活方便的小玩意儿,智能技术的发展如此迅猛,甚至神界也开始流行使用他们那些小玩意。他们让我不由起了崇敬之心,也生了同情之感。虽然他们尽心尽力地不断增加并且帮助这些小玩意儿进化的越来越像人,甚至已经超越人,在这方面他们的能力越来越象神,但他们却忘记自我作为一个生命体的进化。如今的人类,内在充斥着各种巨烈的、失控的欲望,膨胀得越来越看不到边际,使得他们即将由高高在上的万物之灵堕落成万物之奴。因为资源的索取无度,自然灾难、战争、饥饿随时都会爆发,天地间充满着各种天灾人祸频发制造的怨灵,活着的和死了的同样痛苦,亿万众生拖着疲惫又敏感的灵魂在世间流浪,他们只能从短暂的感官刺激中寻求一点可怜的生存快感,而不知道覆灭的命运即将来临。
我无力过问,也不想过问这些,只想在那之前,带走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朋友。
我走近炎黄后裔在西南建立的一座繁华城市——西京。手里拿着一幅古画去老城旧城隍庙园子一家古董店里变卖,这幅画是我从云中带来的,并非真的想卖,只是找个由头在那里等她。
天气很冷,外面下着大雪,我担心她可能会改变计划,凡夫人的心总是容易反复,随着时代的进步,节奏的加快,他们的心思变得连神都不太容易把握了。
隔着落地窗,我看见一辆挂着马形图腾的蓝色交通工具驶进园子,车门像天使的双翼开了又合,一个全身裹在黑色大衣里的女人,踩着同色的高靴从那里出来,在漫天风雪中走进店里。我的感觉告诉我,这就是她,即使隔了上万年,我还是很熟悉她的气息。在云中的时候,乐宫有人告诉我,她这一世的名字叫——水莲生。
人类科学地活过几百年以后,内心深处不自觉地还存着一种迷信,总以为自己可以不死。尽管他们见过许多死亡,在如今的太平盛世里,他们算不清自己离死亡的距离究竟有多远。所以,他们像沙滩上玩耍的孩子般,用尽所有的智慧去堆起一个个总会崩溃的沙堡,而不去过问这对他们一生来说,究竟有何意义,值不值得。
莲生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堆积她生命中一个最大的沙堡,那就是拥有一个完全毫无保留爱她的男人,这样她才可以放心地把自己后半生的生命挥霍于他。
在那之前她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有深度的女人,不会对任何男人产生依赖感。然而这十年来,她开始怀疑“男女平等”是近百年来最大的谎言。
就在昨天夜里,她抱着乐寻的胳膊快要昏昏入睡时,他和她之间的几句对话,让她真实地暴露了身为女人的脆弱感。
乐寻问:“为什么还会选我?”
莲生知道乐寻早晚有这么一问的,因为几乎所有人,包括乐寻自己都不太清楚她在离开乐寻一年后,为什么还是回头选了他。
莲生闭上眼睛,找了找内心正确的感觉:“十年了,就为你是一直一直、不离不弃地陪伴我的人。”
乐寻正在抚弄着她柔软的发丝,听到这句话,突然不动了,良久地沉默着。
莲生在黑暗中,暗自揣摸着他的心思,试探地回问一句:“乐寻,我们俩这十来年过的很辛苦,好不容易你离婚了,我爸也同意咱俩的婚事了,我们是不是……”
乐寻继续沉默着,不一会儿,黑暗中传来轻轻的呼噜声。
莲生心中有些微微见火,她弄不明白身边这个男人是怎么回事。他俩分分合合,颠来倒去磨叽了十年,终于盼到今天,可是为什么他还是迟迟不做决定呢?
莲生心里虽然别扭,但这种别扭比起她这辈子经历过的别扭来说,百分不及其一,所以总体上她还是感觉很平顺,很祥和。以至于她早上醒来,能够有心情坐在小佛堂里拨弄佛珠,默念佛号。
她一边念佛,一边脑子里忍不住妄念纷飞,佛友群里有个叫孙梅的同修,在老城隍庙园子里开了个唐卡店,那几幅精美绝伦的唐卡,活生生地映在眼前。她太熟悉这种一旦惦记上什么东西,要不尽快收入囊中,就吃不香睡不下的感觉。嘴不对心地又念了会儿佛,实在定不住神儿,觉得如此散乱真对不住眼前万德庄严的佛菩萨,于是便坐起身,仔细合掌回向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弟子愿将今日念佛的功德回向……回向给我和乐寻这段缘份中牵扯的所有人,但愿大家都能各得其所,安乐度日。”说完又恭敬地磕了一个长头,起身将佛珠一圈圈儿地盘在腕间,然后走出佛堂。
莲生轻手轻脚地来到卧室门前,乐寻还在“呼呼”大睡,她轻唤两声,他似有些不耐烦,翻过身继续睡,她心里一堵,便决定去老城隍庙逛园子,顺便找孙梅喝茶聊天去。
十点刚过,莲生就驾车进了园子,天气很冷,园子里的店家们陆续开门营业,莲生看孙梅的店已经开门,便决定先去他那里坐坐,等园子里店开全了,再出来逛。
她停好车,带着满身的寒意走入温暖的藏式风格布置的唐卡店,鼻子里刚闻到丝丝浓郁的藏香,耳朵就听见孙梅一口纯正地道的当地口音在和人说话:“您这幅画虽是老物件,但是画工很一般,这价钱不好估呀!”
“没什么,您就看着估吧。”
莲生以为是个送货上门的文玩贩子,现在不比十年前她和乐寻刚来西京的时候,建国已经上百年了,太平盛世里,大多数古件都被有钱人买去了,市场上越来越见不着真东西,孙梅有时候不得不收一些仿品,手工精巧的仿品只要材质实在,也能卖上好价格。
孙梅此时已经看见莲生,满脸堆笑:“哎哟,我的水总呀,还是舍不得那几幅唐卡吧,您都来这么多回了,干脆请回家去算了。”
被孙梅看出来意,莲生也不意外,笑着说:“孙老板,你是知道我家乐寻的,他可生怕我在你这里当了败家娘们。”一转脸儿注意到了柜台前站着一人。她微微有些发愣,他的长相竟然酷似她佛堂里供着的一尊乌木菩萨,开脸饱满端正,皮肤很像阳光下熟透的大麦,透着微微的铜金色。他双眼微微眯着,正打量着她,莲生恍惚觉得他眼中有些深紫的色调,这个长相,难道是藏区或泥泊尔过来的?
她礼貌地冲那人一笑,转头对孙梅说:“你有客人,先忙你的,我再看看那几幅唐卡去。”
孙梅爽快地:“行,您随意,我给您沏茶去。”
莲生点点头,走到墙边自顾自地看去了。有一幅泥瓦尔风格的绿度母挂在那里,天衣璎珞妆点着翠绿细腻的肤色,一面二臂,面如满月,腰身眼眉唇形都是极美,头戴五佛冠,双手各执一朵长柄粉白的乌巴拉花,双脚屈左展右,座于莲花月轮上,像是随时要起身冲出画面,离开月轮一样。她仔细地从下到上,又从上到下,欣赏着每一笔、每一处,越看越是欢喜,心中暗暗决定要拿下这幅唐卡。
身后,孙梅还在和那个男人讨论那幅古画儿的价格。莲生多年生意谈判的经验告诉她,这人并不是真的想出手他手上的画儿。
“孙老板,我看你店里都是唐卡,你对古画应该了解不深吧,我先拿回去,等你哪天有兴趣再说。”那人说完,便要收了那幅画。
孙梅虽然认不出那古画的来历,却能大致判断出这古画的年头很是难得,如今能碰到一件真正的老件儿,是很不容易的。于是拦住男人正在卷画儿的手说:“您先别收,容我拍个照,找行家了解一下,你放心我肯定不能蒙您。”
男人做了个请便的姿态。
孙梅拍完照说:“您一大早就到我店里来,那说明看得起小店,我请您喝杯茶吧,我这茶也是很难得的。”
男人不经意地点点头。
孙梅走到店里的老榆木茶台前,一边熟练地煮茶分杯,一边招呼莲生和那个男人,三个人一起坐在茶台前。
“还不知道您贵姓大名。”
“东方穹。”
“穷?您可不象没钱人。”
“苍穹的穹。”
“呵呵,开个玩笑,这画儿是哪儿买的?”
“家传的……”
“我是西京本地人,您老家哪儿啊?”
“云中。”
“那是什么地方,南方的还是北方的。”
“大山那边一个偏僻的寨子……”
他俩那边儿闲聊着,莲生端着紫砂杯悠悠品茶,心里却自顾自地盘算着如何跟孙梅谈那幅唐卡的价格。
快到中午时,宽大的茶桌前已经围坐了十多个人,大部分都是和孙梅有生意往来的供货商,偶尔也有几个是经常在他店里买东西的玩家,大家都被东方穹吸引了注意力。这人很是有些本事,仅是凭着手机号,就能把你做什么职业,做的好不好,现下环境如何,说的一清二楚,众人纷纷找他看手机号,解手机号。
莲生把手机号写在便签纸上,最后一个递过去,东方穹瞄了一眼,想都不想,张口就说:“你这人虽然能做事,却不爱管事儿,玩着干还可以,一认真反而不成,你很擅长躲在背后操控,看你的号上位悬空,表示你父母、领导对你都无大助力,但是你从事的事业本身会升旺你。你得注意你的下属,对他们不要太过纵容。说到底你不是个真正的生意人,但你是个有心人。”
莲生手撑着半边脸、低头瞅着面前的茶杯,仔细思量“有心人”三个字。
孙梅见莲生半天也不说话,着急地问:“水总,东方老师说准了吗?”
莲生抿嘴微笑,点点头说:“大体上,确实都能对上。”
孙梅一拍大腿:“东方老师,这么着,我手机通讯录里的人,你挨着看,要是都能说准了,以后你让我朝东我决不向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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