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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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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和我们在一起很不好受吗?”

    她很生气地说:

    “你做你自己的事去!”

    我隐隐约约地觉得,姥爷在计划一件使姥姥和母亲非常害怕的事情。

    他常到母亲的屋子里去,大嚷大叫,叹息不止。

    有一回,我听见母亲在里面高喊了一声:

    “不,这办不到!”

    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当时姥姥正坐在桌子边儿上缝衣服,听见门响,她自言自语地说:

    “天啊,她到房客家去了!”

    姥爷猛地冲了进来,扑向姥姥,挥手就是一巴掌,甩着打疼的手叫喊:

    “臭老婆子,不该说的不许说。”

    “老混蛋!”姥姥安说地说,“我不说,我不说别的,你所有的想法,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说给他听!”

    他向她扑了过去,抡起拳头没命地打。

    姥姥躲也不躲,说:

    “打吧!打吧!打吧!”

    我从炕上捡起枕头,从炉子上拿起皮靴,没命地向姥爷砸去。

    可他没注意我扔东西,正忙着踢摔倒在地上的姥姥。

    水桶把姥爷绊倒了,他跳起来破口大骂,最后恶狠狠地向四周看了看,回他住的顶楼去了。

    姥姥吃力地站起来,哼哼唧唧地坐在长凳子上,慢慢地整理凌乱的头发。

    我从床上跳了下来,她气乎乎地说:

    “把东西捡起来!好主意啊,扔枕头!”

    “记住,不关你的事,那个老鬼发一阵疯也就完了!”

    她说着说着突然“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快,快,过来看看!”

    我把头发分开,发现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了她的头皮,我使劲把它拔了出来,可又发现了一根。

    “最好去叫我妈,我害怕!”

    她摆摆手,说:

    “你敢?没让她看见就射天谢地了,现在你还去叫,混蛋!”

    她自己伸手去拔,我只好又鼓足了勇气,拔出了两跟戳弯了的发针。”

    “疼吗?”

    “没事儿,明天洗洗澡就好了。”

    她温和地央求我:

    “乖孩子,别告诉你妈妈,听见了没有?”

    “不知道这事儿,他们爷俩的仇恨已经够深的了。”

    “好,我不说!”

    “你千万要说话算数!”

    “来,咱们把东西收拾好。”

    “我的脸没破吧?”

    “没有。”

    “太好了,这就神生活知鬼不觉了。”

    我很受感动。

    “你真像圣人,别人让你受罪,你却不在乎!”

    “净说蠢话!圣人,圣人,你真会说!”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在地上爬来爬去,用力擦着地板。

    我坐在炕炉台儿上,想着怎么替姥姥报仇雪恨。

    我这是第一次亲眼看见他这么丑陋地殴打姥姥。

    昏暗的屋子里,他红着脸,没命地挥打踢踹,金黄色的头发在空中飘扬……我感到忍可忍,我恨自己想不出一个好法来报仇!两天以后,为了什么事,我上楼去找他。

    他正坐在地板上整理一个箱子里边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的宝贝像,12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照一个月的日子的多少分成方格,每一个方格里是那个日子所有的圣像。

    姥爷拿这些像作宝贝,只有特别高兴的时才让我看。

    每次我看见这些紧紧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时,总有一种感觉。

    我对一些圣人是有所了解的:基利克、乌里德、瓦尔瓦拉、庞杰莱芒,等等。

    我特别喜欢神人阿列克赛的悲伤味儿浓厚的传记,我还有那些歌颂他的美妙诗句。

    每次到有好几百个这亲戚的人时候,你心中都会感到一些安慰:原来世上的受苦人,早就有这么多!

    有过,现在我要破坏掉这些圣像!

    趁姥爷走到窗户跟前,去看一张印有老鹰的蓝颜色文件的时候,我抓了几张圣像,飞跑下去。

    我拿起剪子毫不犹豫地剪掉了一排人头,可又突然可惜起这些图来了,于是沿阒分成方格的线条来剪。

    就在此时,姥爷追了下来:

    “谁让你拿走圣像的?

    你在干什么?”

    他抓起地上的纸片,贴到鼻子尖儿上看。

    胡子在颤抖,呼吸加快加粗,把一块块的纸片吹落到地上。“你干的好事儿!”

    他大喊,抓住我的脚,把我侄腾空扔了出去。

    姥姥接住了我,姥爷打她、打我、狂叫:

    “打死你们!”

    母亲跑来了。

    她挺身接住我们,推开姥爷:

    “清醒点儿吧!闹什么?”

    姥爷躺到地板上,号叫不止:

    “你们,你们打死我吧!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

    母亲的声音很低沉。

    姥爷撒着泼,两条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翘向天,双眼紧闭。

    母亲看了看那些剪下来的纸片儿,说:

    “我把它们贴到细布上,那亲戚更结实!”

    “您瞧,都揉坏了……”

    她说话的口气,完全跟我上课时一样。

    姥爷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哼哼唧唧地说:

    “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来……”

    他走门口,又回过身来,指着我:

    “还得打他一顿才行!”

    “该打!你为什么剪?”

    母亲答应着问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还敢打我姥姥!不连他的胡子我也剪掉!”

    姥姥正脱撕破的上衣,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答应不说了吗?”

    母亲吐了口:

    “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时候打的?”

    “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姥姥生气地说。

    母亲抱住她:

    “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滚开……”

    她们分开了,因为姥爷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

    母亲刚来不久,就和那人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贝连德家的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去。

    姥爷对这一点不满意:

    “该死的东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闹到天亮,你甭要想睡觉了。”

    时间不长,他就把房客赶走了。

    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他把门一锁:

    “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后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姥姥的妹妹马特辽娜·伊凡诺芙娜,她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

    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华西里和维克多。

    华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

    维克多则长得驴头马面的,一进门,边脱鞋一边唱: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这很让我吃惊,也有点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

    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像个老和尚。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笑咪咪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双重下巴颏。

    他很少说话,老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

    “别劳驾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让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过来。

    一天,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令人感到烦躁不安。

    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从街上走过来,周围都是士兵。

    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戴着镣铐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挂着一块写着白字的黑牌子。

    那个人低着头,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想到这儿,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茱介绍我:

    “这是我的儿子。”

    我吃惊地向后退,想躲开他,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别劳驾了!”

    他嘴向右可怕地歪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拉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放下:

    “好,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这个椅子特别大,姥爷常说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

    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怎么无聊地欢闹,那个钟表茱的面孔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

    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随意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特别灵活。

    我感到十分震惊。

    他们喝看掺上甜酒的茶,喝姥姥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脸色胀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请雅可夫舅舅来个曲子。

    他低下头,开始边谈边唱,歌词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走一段儿,弄得满城风雨——快把这一切,告诉喀山的小姐……姥姥说:

    “雅沙,弹个别的曲子,嗯?

    “马特丽娅,你还记得从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神气地说:

    “我的太太,现有不时兴了……”

    舅舅眯着眼看着姥姥,好像姥姥在十分遥远的天边。他还在唱那支令人生厌的歌。

    姥爷低低地跟钟睛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变幻莫测。

    母亲坐在谢尔盖也夫兄弟中间,和华西里谈着什么话,华西里吸了口气说:

    “是啊,这事得认真对待……”

    维克多一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起来: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静了下来。洗衣妇赶紧解释:

    “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来了。

    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乡,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姥姥说:

    “瓦尔瓦拉,换换衣服,走!”

    母亲没抬头:

    “干嘛?”

    “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个能干的人,阿列克塞会有一个好父亲的……”

    姥爷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

    “这办为到!”

    姥爷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似地躬身向前:

    “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姥爷面前:

    “走吧!”

    姥爷大叫:

    “瓦拉瓦拉,快穿上!”

    母亲撞开他,说:

    “走吧!”

    “我诅咒你!”

    姥爷无可奈何地叫着。

    “我不怕!”

    她迈步出门,姥爷在后面拉着她哀求:

    “瓦尔瓦拉,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

    他又对姥姥叫:

    “老婆子,老婆子……”

    姥姥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汴里来:

    “瓦莉加,傻丫头。没羞!”

    进了屋,她指点着姥爷:

    “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瓣!”

    然后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叫:

    “还不快点穿上!”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

    “我不去,听见了没有?”

    姥姥把我从炕上拉下来,说:

    “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听见母亲高喊:

    “我明天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像地在做梦。

    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

    我端着水回,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皮帽子。

    姥姥两手贴在肚子上,朝着他的背后影鞠着躬:

    “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跳到了院子里。姥姥赶紧画着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

    我跑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了过去,大声喝到:

    “你跑哪儿去舀水了?

    关上门去!”

    我又回到厨房里。

    我听见姥姥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冬天里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

    阳光斜着射进来,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泛着暗绿的光。

    外面在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姥姥跑进来,边走边骂:

    “该死的家伙,阿库琳娜,老混蛋……”

    她从炕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

    “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干吗像猫头魔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们这群混蛋!

    “把你们都撕烂……”

    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姥爷和母亲到厨房里来。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楣!”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着劝说着。

    姥爷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浮的眼睛,唠吧着:

    “行啦,行啦!

    “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上帝是吝啬,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精了几年的帐……“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

    “你坐下,瓦莉娅……”

    姥爷像个疯子似地不停地念叨,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作为一个你亲的不容易。

    姥姥气乎乎地打断他:

    “行啦,吃你的饭吧!

    听见没有!”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笑着问我:

    “怎么样,刚才给吓坏了吧?”没有,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点舒服。

    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长,吃得特别多,好像他们与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号啕不止的人们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他们的所有激烈的言词和动作,再也不能打动我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相伴,又随时准力求着遗忘,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惭。

    漫漫的日月中,忧伤就是节日,火灾就是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点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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