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以后,母亲变得坚强起来,理直气壮在家里走来走去。而姥爷好像萎缩了,成天心事重重,不言不语的,与平常迥异。
他几乎不再出门去了,一个人呆在顶楼上读书。
他读的是一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笔记》。
这本书藏在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每次取出来以前,姥爷都要先洗手。
这本书很厚,封面是棕黄色的,扉页上有一行花体题词:
献给尊敬的华西里·卡什林衷心地感激您下面的签名字体非常奇怪,最后一个字母像一只飞鸟。
姥爷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戴上眼镜,端说着题词。
我问过他好几次:
“这是什么书?”
他总是严肃地说:
“你不需要知道!”
“等我死了,会赠给你的,还有我的貉绒皮衣。”
他和母亲说话时,态度温和多了。说话也少了。
他总是专注地听完她说话以后,一挥手,说:
“好吧,好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姥爷把一个箱子搬到了母亲屋子里,把里面各种各样的衣服手饰摆到桌椅上。
有挑花的裙子、缎子背心、绸子长衫、头饰、宝石、项链……姥爷说:
“我们年轻的时候,那好衣服多了!特别阔!
“唉,好时候一去不返喽!
“来,你穿上试一试……母亲拿了几件衣服去了另一个房间,回来时穿上了青色的袍子,戴着珍珠小帽,向姥爷鞠了个躬,问:
“好看吗?爸爸?”
不知怎么回事儿,姥爷精神好像为之一振,张看手绕着她转了个圈儿,做梦似地说:
“啊,瓦尔瓦拉,如果你有了大钱,如果你身边的都是些好人……”
母亲现在住在前屋。常有客人出入,常来的有马克西莫夫兄弟。
一个叫彼德,是个身材高大的军官,那次我吐了老贵族一口挨揍时,他就在场。
另一个叫耶甫盖尼,个子也很高,眼睛特别大,像两个大李子。他惯常的动作是一甩长发,而带微笑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话。
他的开场白,永远是:
“您知道我的想法……”
母亲冷笑着打断他的话:
“你还是个小孩子,耶盖尼·华西里耶维奇……”
军官拍着自己的膝盖争辩:
“我?我可不是孩子了……”
圣诞节过得非常热闹,母亲那里一天到晚高朋满坐,他们都穿着华丽的服装。
母亲也打扮了起来,常常和客人们一起出去。
她一走,家里顿时沉寂了下来,有一种令人不边的寂寞感觉。
姥姥在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停地收拾东西,姥爷靠着炉子,自言自语地说:
“好啊,好……咱们看看吧,咱们走着瞧吧……圣诞节以后,母亲送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进了学校。
舅舅又结了婚,继母把萨沙赶出了家门。在姥姥的坚持下,姥爷只好让他进了这个家。
上学似乎很无聊。一个月,只教了两条:第一,别人问你姓什么,你不能说:
“别什可夫!”
而要说:
“我姓别什可夫!”
还有,就是不能对老师说:
“小子,我不怕你……”
我们厌烦了。
有一天,走到半路,萨沙细心地把书包埋到了雪里,走了。
可我还是一个人走到了学校,我不想惹母亲生气。
三天以后,萨沙逃学的事家里知道了。
姥爷审问他:
“为什么逃学?”
萨沙不慌不忙地回答:
“忘了学校在哪儿了!”
“啊,忘了?”
“是的,找了半天……”
“那你跟着阿列克塞走啊!”
“我把他给丢了?”
“什么,把他丢了?”
“是。”
“怎么丢的?”
萨沙顿了顿,说:
“有大风雪,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一起笑了。萨沙也小心地跟着笑了笑。
姥爷嘲弄地问:
“你怎么不拉着他的手?”
“我是拉着的,可风给吹开了!”
在动劫难逃,我们俩挨了一顿揍,又给我们雇了一个专门护送上学的小老头。
可这也没用,第二天,走到半路,萨沙突然脱了鞋,一只扔向一个方向,然后穿着袜子跑了。
小老头大叫一声,忙去捡鞋,尔后无奈地领着我回家了。
全家人一起出动,到晚上才在一个洒馆里找到正在跳舞的萨沙。
大家都很沉默,也没打他。他悄悄地对我说:
“父亲、后娘、姥爷、谁也不疼我,跟他们在一起实在没法活了!”
“我找奶奶问问强盗在哪里,咱们投奔他们去吧,怎么样?”
我不想和他一起跑,我那时的理想是作一个留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而这个理想的实现,需要我现在上学。
萨沙说:
“也好,将来,你是军官,我是强盗头了,咱们俩就打了起来,谁胜谁负还难定呢!
“不过,我不会杀死你的!”
我们就这么定了。
姥姥进来,看了看我们说:
“唉,怎么样啊?我的小可怜们,一对碎砖烂瓦!”
尔后,她开始大骂萨沙的后妈,又顺便讲了个故事:聪明的隐干约那年青的时候,和他的继母请求神来断他们的官司;约那的父亲是乌格里奇人,是白湖上的渔夫——
妻子要杀夫,
灌酒又灌药。
昏睡的丈夫,
被扔进了橡木船,
好像进了棺材。
妻子拿起桨,
划到湖中央。
漆黑的深渊里,
她要干伤天害理的勾当。
用力一按船帮,
小船翻身底向了上。
丈夫沉入水底,
她匆忙游回岸上。
疲惫地躺在地上,
她哀号,她哭泣,
假装无以复加的悲伤。
善良的人们相信了她,
和她一起悲伤:
“噢,可怜的寡妇!
不幸降临在你的头上;
命运是上帝的安排,
死亡也是命定的,不可更改。”
只有继子约努什柯,
不相信后眼泪。
他把手放在她心口上,
说起话来不慌不忙:
“啊,我的灾难之星,
我的后娘,
卑鄙的黑夜之鸟,
眼泪骗不了知情的我:
你的心因快乐而狂跳!
问上帝,
问神灵,
哪位拿出钢刀,
抛向圣洁的天空,
真理属于我,就杀死你,
真理属于你,钢刀就落在我身上!”
后母怒目相向,
喷出恶毒的光,
挺起身来,她申斥约那声朗朗:
“你这个畜生,
你这个不足月的孽障,
怎么会有这种奇想?”
大家听着看着,
感觉出必有文章。
人人暗自思想,
交头接耳一个劲儿商量。
最后,一个老渔夫跨出人群,
鞠个躬,
宣布大家的决定:
“请把钢刀,
放在我的右手上,
我抛刀上天,
它会落在某个人的身上!”
他握刀在手,
抛向天空!
左等右等,
刀未下落。
大家一声不响,
脱帽在空遥望。
早霞红艳艳,
还是不见刀光!
后母冷冷地笑,
九影恰在此时直落尘埃,
穿透了她的心脏!
善良的人们一起下跪,
祷告灵验上帝:
“伟大的主啊,感谢你主持公道!”
老渔夫拉起约努什柯的手,
领他去了远方
远方的修道院在凯尔仁查河畔,
紧挨着看不见的基杰查城……
早晨醒来时,我身上都是红点,出天花了。
人们把我绑在顶楼上,我做了许多怪梦,有个恶梦差点要了我的命。
只有姥姥来喂我饭吃,像喂小孩似的。她给我进了很多新童话。
在我基本快好了的时侯,就不被捆在床上了。只手上还缠着绷带,这是为了防止我抓脸。
有天晚上,姥姥比平常来得要晚,这使我有点惊慌。
突然,我发现她躺在台阶上,脸向上,脖子上流着血,有一只绿眼睛的猫正一步步向她逼近。
我冲开窗户,跳了下去,躺在雪地上,很久很久没有人发现我。
我的两条腿失去了知觉,在床上躺了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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