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公子入齐都见到谁了?”
妍姬明白自己这是遇上小考了,恭恭敬敬回答:“回老师,除一般人外,妍儿这次在齐国先见了晏子、世子驹,后遇见了公子离和公子寿。”
“还有呢?”
“还有,还有的话,远远地见过一眼上卿国夏和大夫艾孔。”
“还有呢?”
“还有......先生,没有了。”
宋阳声色俱厉:“教了你这么多年,连东郭书都没认出来吗?加水!”
婢女闻声向陶鉴中加了少许水,妍姬不明所以:“东郭书?妍儿没见过他呀。”思忖之中,道,“莫非,跟踪我们还有客栈的那个人和他有关?”
宋阳摇头。当采兰通知有人跟踪妍姬时,他们先后派了十几个人想要追踪那人,可最后都是有去无回。那晚在客栈,看到有人带走了昏迷的黑衣人,他们又派人跟上去,结果同样是有去无回。虽不能确定这人的身份,但在齐国有如此能力,身份必然尊贵。宋阳锁定了几个人,可究竟是谁还不能下结论。他道:“那个在木兰园纠缠叔喜的小子,你真没注意到?”
“他是东郭书?”在一旁站着的叔喜率先叫了起来,妍姬、宋阳望过去,仲喜赶紧拉她跪下。
妍姬回过头,在脑中搜索着宋阳说过的有关内容。
东郭书,东郭偃后人。
齐庄公在时,棠邑大夫棠公卒,其妻棠姜——东郭偃姐姐——改嫁崔杼,后与庄公私通,致崔杼弑君。后崔氏之朝,崔氏杀东郭偃,棠姜自杀,崔杼亦自杀,崔氏覆灭。左相庆封为显自己贤德大度,扶东郭偃之子东郭俊为大夫,东郭俊早死,幼子东郭书继承其位。
如今东郭书正是及冠之年,面容姣好,有女子之风;为人轻浮,虽未娶妻,却和齐国多为贵女有所纠缠。
妍姬瘪起嘴:“先生,我这次并未见到那东郭书的样子,只看到个背影,也没和他谈话,认不出他很正常啊。”说完可怜巴巴地看向他,发现宋阳眼中竟流露出一丝温柔。
完蛋了!他上次这样看我之后,撤去了陶鉴让我举了半日的铜鉴,死了死了。妍姬面露怯意,不自觉低下了头。
“公子还记得许国是怎么灭的吗?”宋阳声起。
妍姬点头。虽不知宋阳为何要问许国之事,但她还是认真回想。
各国崛起的时代,只有强者的声音、专属大国的金石之声才够格被世人铭记,而那些震天巨响背后小国寡民的悲鸣,那哀婉轻弱萦绕不绝的旋律,只适合化灰化尘,随风而去。可是当你足够强,强到无畏其他强者之时,你或许又会对那些弱者突感兴趣,想知道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那些蝼蚁是如何苟延残喘的,你会以圣人的姿态俯视他们,以神的角色主宰他们,用弱小的他们来烘托自己的强大。
无疑,之前的晋国就是这样的强者,哪怕如今内里混乱,仍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无人敢公然挑衅的强国;而许国,便是诸多蝼蚁中不起眼的一个小国。但它同时也是妍姬无法忽略的国家。
“弱者覆灭的声音,是天地摧毁万物时世间破碎的声音,是滔天巨浪翻滚生灵湮灭的声音,是明明微弱如尘却直触人心最深处的声音,是所有声音背后真正的声音。”
这是宋阳告诉她的话,言语中覆灭的弱者就是许国,而覆灭一事就不得不再次提到昭陵之盟。
这个曾被他国占领、忍辱负重、等待时机、不断反击、不断沦陷、受制出国、多次迁徙的国家,想要站立却无法主宰自我命运的国家,在大国纷争的乱流中无可避免的卷入了召陵之盟的闹剧中。
可是,和其他国选择背离晋国不同,许国因为楚国的战败,且远离中原腹地太久,对大国间的局势并不清楚,一心想要寻求晋国的庇佑,兴冲冲的搬离偏远的白羽,举国迁到容城——在天下最动荡、最危机四伏的时候。
两年前的春天,楚国被吴国击败,险些亡国。而另一边,周王姬匄的坚定支持者相继去世,不稳的局势让他琢磨这如何对逃到楚国避难的哥哥王子朝下手,一劳永逸,彻底阻止王子朝复辟。楚国的战败让姬匄看到了机会,趁楚国一片混乱之际,他派人进入楚国杀死了王子朝。
姬匄冒失的行为激怒了王子朝的党羽们,党羽中的主心骨——儋翩毫不犹豫站了出来要为王子朝报仇。儋翩看准了晋郑关系逐渐破裂,亲自找上门,提出了“只要郑国配合他们,从东进攻周室,便割让大片土地给郑国”的条件,郑国同意了。
在这场战争当中,从头到尾都没有许国的身影,可是战争开始之后,就在去年春天,郑国因为许国处在自己军队前进的方向,毫不犹豫出兵灭了这个刚刚搬回中原不久,毫无抵抗之力的小国。
宋阳看妍姬表情严肃,又问:“公子,致使许国灭亡的那场仗里,咱们晋国又做了什么呢?”
晋国么?多年来晋国一直将保护王室当做自己的职责,执政士鞅与周刘氏一族又关系匪浅,自然不会坐看天子受难。
那场战争中,郑国举兵进攻王畿,配合秘密潜入王畿作乱的儋翩,内外夹击,迫使周天子向晋国求助。收到求助后,晋国迅速联合鲁国救王。后来周天子逃到姑莸避难,儋翩以仪栗为据点继续进攻。今年二月,往日支持王子朝反水支持姬匄的尹氏再次反水,帮助儋翩作战。
今早兄长和我说了穷谷大败尹氏的好消息.......等等!
上个月尹氏败了,郑国必然受创,然后他们就派人去了齐国;王胜了,也就是我晋国胜了,晋郑本来就已决裂。我偏偏那个时候在齐国,还被他人知晓了身份......
“竟是这样!”妍姬感到后怕,惊恐地抬起头。
宋阳一手稳住她手中摇晃的陶鉴,拿下来交给旁边的婢女,道:“看来公子想明白了,穷谷消息传来之时我们便发出了让公子速归的消息,可公子一路逍遥,全然不知老朽和公子林担心啊。”
妍姬屈膝向宋阳行顿首之礼,懊悔道:“妍儿有错,让先生担忧了。”妍姬再拜:“妍儿学习懒散,枉顾先生教诲,有负先生栽培,请先生责罚。”
宋阳若有所思,微微点头道:“不日便是荷月,公子要动身去离宫了,公子若真有所悟,在那之前好好将齐、吴、楚、鲁四国人、事、史研究清楚吧,至于其他国,等公子回来后再议。”
妍姬行礼道谢,宋阳扶她起身,笑道:“公子是嫌老朽活太长了,今日行礼之多不知要折老朽几年的阳寿呢。”
妍姬一窘,想要行礼又不好行礼,只做了个揖,目送宋阳离去。
三个丫头这才围上前来。仲喜、叔喜二人跪了太久,脚有点僵,妍姬打发他们下去歇着。采兰刚刚许多没有听懂,憋了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妍姬也不多说,只命她带人去学宫搬竹简。趴在榻上,妍姬身心俱疲,这世道终究还是太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