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铨道:“但性子跟他爹一样,太过耿直,未必适合官场。”
赵翀道:“官场也未必都是油滑之人,有的地方可就离不开耿直,比如大理寺,比如刑部。”
沈铨道:“主子这是要把他培养成一把刀?可这刀要想出锋,怕得十年之功。”
“那又何妨?”赵翀再次闭了眼睛,“为得一利刃,纵使磨砺十年也值。真的需要那么久吗?颜如松不是颜秉正!”
沈铨抿唇,知道此刻应该闭嘴,却还是忍不住的开了口,“主子一向不是心软之人,这次为何要保他的家人?属下以为,痛失亲人的仇恨比亲人得救的感恩,更容易激发斗志。”
“颜如松不是常人!你话太多了!”这声音并没有多少寒意,却让人禁不住打寒战。
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马车突的一颠,赵翀的眼睛倏地睁开,“前面的马车离得有多远?”
沈铨揉了揉耳朵,“五十米开外吧!”
他家主子今日明显的心神不宁啊!
有心说点儿什么吧,又怕招来嫌弃,只得闭紧了嘴巴。
抬手掀帘往外看,山路有些崎岖。往上是山坡,往下也是山坡。
如果真的会出什么意外的话,那也是------
“啊——”女子的惨叫声突然传来,不止一声。
还混合着马的嘶鸣。
“真的出事了!”沈铨第一时间看向赵翀。
赵翀也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属下亲自去看看!”人随着声音已经飘到了车外。
车门飞快的开了又合。
“加速!”赵翀阴寒的吐出了两个字。
突然加快的车速,五十米的距离不难超越。
马车停住,传来车夫急急地声音,“大人,颜府的马车滚坡了!”
赵翀一撩衣摆,跳下了马车。
不是遇袭,不是惊马,却是滚坡。
若是前两者,还可以有相救的时机。就算是马不通人性,惊了,也会顺着路走。
可这车一下子翻下山坡,就是千钧一发了。
雪上加霜的是,坡下是悬崖。
马已经悬在崖外,车厢也已经探了出去。
沈铨已经到了近前,掏出匕首,果断弃马。
马的挣扎和嘶鸣声戛然而止。
赵翀身动,车夫比他还要迅速,“属下去!”
比赵翀还要高壮的身体,本是看着笨重,却没想到移动起来却是快的很,三两步就到了颜府的车厢那儿。
蒲扇般的大手抓住箱体,大吼一声,愣是将箱体拖回了半米。
沈铨则开始从车厢里往外拽人。
最先出来的是月卯,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有些红肿,但胳膊腿儿都能动,看起来并无大碍。
“十七!十七------”车厢里的高氏哭喊,“醒醒啊,十七!你个傻孩子!这种时候,是娘亲护着你才对,你抱着娘亲做什么------”
“颜太太,先把十七小姐给我!”沈铨大急,“车厢里不安全,还是赶紧出来的好!”
赵翀手攥拳,“颜太太,我这车夫虽有蛮力,却未必持久。”
像是要回应他的话,车厢摇晃了一下。
颜十七就被沈铨抱了出来,赵翀忙伸出手去接。
沈铨有些迟疑。
“我来!”月卯上前一步。
赵翀眼睛一瞪,沈铨便将颜十七稳稳的交到了他手里。
月卯的手就缩了回去。
赵翀看一眼怀里的人,可谓是鼻青脸肿,哪还有在莒州书院的时候的俏丽模样?
哪个女子不是把脸看的比命还重要?这个倒好,危险来了,不是先护自己的脸,却是奋不顾身的去护自己的娘亲。
这份孝心,偏又让人无法诟病。
赵翀的手臂紧了紧,直接将人抱上了大路,放到了自己的马车里。
“我来为其诊脉!”紧随其后的月卯自告奋勇。
“她最好没事!”赵翀的声音夹雪含冰。
庞大的身躯挡在车门口,像是刚从寒潭里浸泡过一眼,散发出的气势让人不寒而栗。
月卯打了个激灵,直到那身影往旁边移开,才解除压迫。
月卯钻进了马车,高氏被沈铨搀扶着也爬了上来。
最后从车厢里出来的乔嬷嬷更是把几乎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那个蛮力的车夫身上。
在他们的身后,是车厢摔得碎裂的闷响。
乔嬷嬷回头,嘴里喃喃念着阿弥陀佛。
高氏却深一脚浅一脚的直奔赵翀的马车而来,令她惊恐的不是随着马车摔下去会粉身碎骨,而是颜十七现在如何了。
“十七------我的十七怎样了?”眼泪簌簌而下,声音更是止不住的颤抖。
“月卯正在诊脉!颜太太先静待片刻!”赵翀安抚道。
想到月卯是宁建合的高徒,高氏心下稍安,却还是止不住的浑身颤抖。
乔嬷嬷扶着腰,一脸的老泪纵横,“老奴失职!老奴没有保护好姑娘------”
高氏不说话,两眼定定的看着车厢,恨不得一步跨上去。
月卯探头出来,“十七小姐只是被撞晕了过去,应该没什么大事。月卯已经为其施针,用不了一刻钟就会醒过来。”
“谢天谢地!”高氏长长的松了口气,直接拿衣袖擦拭衣角。
整个人松懈了下来,才想到了救命恩人。高氏忙不迭的给赵翀行礼,“多谢赵大人鼎力相救!救命之恩,日后必当厚报。”
“颜太太客气了!本官责无旁贷!”赵翀欠了欠身子,“颜太太也受了惊吓,还是让月卯给诊诊脉吧!”
高氏苦着脸摇头,“民妇没有伤着,倒是我府里的下人似是伤了腰,烦请月卯姑娘给瞧瞧吧!”
乔嬷嬷吸吸鼻子,“主子别管老奴了!老奴这条命暂时死不了,倒是姑娘------先前被马车撞了一次,这次又撞晕了。上次是因祸得福,就是不知这次------”
在场的都不是傻瓜,乔嬷嬷那未出口的话也都猜了个七七八八,无非是担心颜十七这一撞之下,可别又傻了回去。
高氏闻言面上的表情却没有太大的变化,“只要十七活着,其他的都不重要。”
因这句话,赵翀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娘亲------”虚弱的声音从车内传出。
如同所有的孩子般,睁眼醒来的第一个念想就是喊娘亲。
似乎娘亲在,万事便可大吉。
“十七,娘亲在这儿!”高氏再也顾不得礼数,提裙上车。
月卯将扎在颜十七身上的银针收了回来。
高氏握住颜十七的手,“你这傻孩子!那个时候,你不好好保护你自己,管娘做什么------”
“娘亲,疼!”颜十七吸着凉气。
高氏的责怨瞬时而止,“哪儿疼?娘亲看看!”
颜十七眼泪包着眼圈,“哪儿哪儿都疼!”
“月卯姑娘!”高氏喊住欲下车的月卯,“十七的伤真的不要紧吗?有没有什么止疼的法子?”
月卯往车外看了一眼,才扭头,“十七小姐只是皮外伤,骨头应该没事。”
“娘亲,刚才发生了什么事?”颜十七虚弱的问。
高氏将颜十七扶起,抱在怀中,“马车翻了!是赵大人救了咱们。不然,咱们娘俩说不定已经掉下悬崖,摔得粉身碎骨了。”
“车夫呢?马车好好的行驶,怎么会突然翻车?”颜十七纤细的眉毛变成打弯的蚯蚓。
她这话一问出口,高氏明显的松了一口气。
能够追查马车出事的原因,就不是从前的颜十七能做的。
这一撞,并没有把她好不容易开窍的女儿又撞傻了。
“十七小姐,贵府的车夫摔落崖下,估计是凶多吉少了。”这个声音是沈铨的。
高氏道:“民妇斗胆,恳请赵大人派人下去查看一下,若是还有气,还是救了的好。就算是奴才,也毕竟是一条命。”
说着这话,脸上已是一片清冷。
就算马车要坏掉,顶多是把她们扔在路边,何至于翻车?
若说这里面没有人为的痕迹,打死她也是不会相信的。
此事不追查到底,她这当家主母也趁早别干了。
所以,车夫最好是活着的。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马车已经摔坏,证据怕是已经毁了。”声音低沉,不带丝毫的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件事实。
这应该就是他公事公办的样子吧!
“那就查动机!如果娘亲和我死了,谁得益谁就是凶手。”颜十七恶狠狠的说。
殊不知一开口,就扯动了脸上的伤,疼的龇牙咧嘴。
高氏抬手抚摸颜十七的头,“十七放心,胆敢出此黑手的人,娘亲一个都不会放过的。”
颜十七忍着疼,“娘亲以为是谁?”
高氏面沉如灰,“与庄子上那几位脱不了关系!”
“是吗?”颜十七吁了口气,“十七怎么觉得,相较于父亲的妻位来说,作为哥哥的娘亲更重要呢?”
高氏身体一僵,“十七------”
颜十七咂巴一下干裂的嘴唇,“娘亲若是没了,哥哥明年还能参加大考吗?”
高氏彻底的石化。
车外的赵翀却是勾起了唇角,尽管被胡须遮了,几无可见。但一双深眸,却如同撒了碎钻,闪闪烁烁。
高氏未出阁前,就是个聪慧的。她生出的女儿又怎么可能是傻的呢?
但高氏的聪慧却只限于内宅,颜十七却跳脱了出来。
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吧。
高氏若因此出了意外而身亡,那么,颜如松必得守孝三年,明年的状元也就与他无缘了。
这样的算计,不管是出于内宅,还是来自朝堂,都的确够阴险毒辣的了。
蛮牛从崖下回转,沈铨问:“如何?”
蛮牛瓮声瓮气道:“人已死透。车子尽毁,查不出什么。”
声音很大,车内的人就算是捂了耳朵也能听清。
赵翀沉默着看向沈铨,挑了一下眉毛。
沈铨开口道:“颜太太,追查之事容后再说,我们大人的意思是先让马车送你们回府。”
高氏就算此刻再怎么心疼颜十七,也不能不顾礼数。将颜十七放下,下了马车,福身一礼。“占用大人的马车,如何使得?”
但看看自己这边的形势,却又掩不住的心凉。
此行带来的唯一男丁车夫已经遇难,剩下的都是女子,还都不同程度的受了伤。徒步走回去的可能性不大。转回头去到书院求救,颜秉正自己都是泥菩萨,让他知道了今日之事,恐怕反而会加重病情。
高氏一咬牙,“烦请赵大人派人去颜府说一声,让府上的管事派马车来接就好了。”
“娘亲!”颜十七喊,“因着瘟疫,城中一片萧索,这一往一来又不知耽搁多少时辰。这山间刚出了事,咱们要在此等候也未必安全。还是听从巡抚大人的安排吧!”
“十七!”高氏对着马车轻斥,然后对赵翀陪着笑脸道:“小女无状,让大人见笑了!”
赵翀的嘴角抽了抽,“十七小姐所言,也正是本官的考量。她说的很有道理。”
高氏苦笑,“大人若将马车相让,大人又将如何?”
赵翀道:“山中景色清奇,随便走走也是好的!”
高氏看看他身后,车夫若是走了,就只有一个谋士。“这山中并不太平。若是我们走,让大人留,岂不是将危险转给了大人。民妇虽一介女子,却也干不出这种忘恩负义的事。”
不等赵翀接话,车内的颜十七又开口了,“娘亲,巡抚大人的马车比咱家的大多了。”
意思很明显,就是完全可以一起乘坐马车。
“这------”高氏还在迟疑,与外男同车,于十七的名声有损啊!
颜十七挣扎着探身到车门口,“事急从权嘛!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对吧,赵大叔?”
不是故意调皮的称呼,只因为抬高了赵翀的辈分,男女大防的礼数也就没有那么严苛了。
“噗——”是沈铨。
高氏的表情果然松动,却还是瞪了颜十七一眼,“不得无礼!大叔也是你叫的吗?”
赵翀干咳两声,“好一个事急从权!那就这样吧!”
胡须后面的脸色,却已经黑若锅底。让一旁的沈铨看的是心惊肉跳,却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若说他家主子不喜与人同车吧,刚才把颜十七救出来,却直接将人送进了车厢里。
可是,现在要同车而坐了,却才生出嫌弃吗?
赵翀的马车的确不算小,临时塞进了四个女人,都不显拥挤,却是有些尴尬。
沈铨去挤车夫蛮牛了,车厢里便只有赵翀一个男人。
乔嬷嬷到底是伤了腰,歪坐在车厢里,吃疼也不敢喊出声,只能让面容一阵阵扭曲。
反倒是缩在离着赵翀最远角落的月卯,看着脸色苍白,却是毫发无伤。
颜十七倚在高氏的身上,看着月卯的淡漠,想着自己现在的猪头样儿,忍不住的叹气连连。
不解的是,同为女子,在那样惊险的时刻,她是怎么做到的呢?
在看向车中唯一的男性,泰然自若的坐在那儿。
没有装模作样的拿本书装清高,而是娴熟的倒着茶水。
先递了一杯给高氏,“颜太太请!喝杯茶压压惊!”
高氏也不客气,伸手接过,“多谢赵大人!”刚想把紫砂茶杯送到颜十七唇边,就见赵翀已经把另个一个杯子递了过来。
“十七小姐请用!”瓷白的杯子到了颜十七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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