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东河的冬天是懒散的,地里没有活计,大家吃完了饭,也懒着睡午觉,男人会聚到村头的水磨坊打牌,女眷大都聚在大院子里纳鞋底、织毛衣、绣花、编竹篮、补丁衣物、做老虎枕头。这个时候,孩子一般不会乱跑,女人围在一起做活的时候,也是最有心思看管孩子的时候。
如往日一样,几个毛孩吃饱了饭,依在大院外面的半截土墙上晒太阳,多半不是为了晒太阳,因为有个白胡子老爷爷也会倚着拐杖,坐在宽大的麻花椅子上晒太阳,他也不像是晒太阳,他总是半眯半睁着双眼,似睡非睡的样子,在孩子看来,他的胡子上、帽子上、斜襟大棉袄子上、鼻尖上、低垂的耳尖上存满了故事,他大概有一百岁了,只多不少。先前报社来过采访,被老人用拐杖打散了人群,上了狠劲地骂道:“你们这些挨千刀的,你们这些兔崽子羊羔子,说我一百岁,还不如骂我个王八好!憶!”本来大家是好意,来老人面前寻些老故事,却被老人骂得摸不着来时的路。他的小曾孙媳妇将他挽回家,他回头又骂得不可开交,“小羊羔子兔崽子、挨千刀的。。。。。。”
听说清朝那会,老人的父亲在京城做过官,没落个好下场,携着寥寥家眷安顿于此。他们的姓氏也不见怎么写,怎么喊!可能所用的姓氏早在下了京城的路上便改了的。自然,老人也是有些学问,他喜欢红楼梦,身边的那本繁体红楼梦已经被翻烂了,像是古董。他叫小曾孙媳妇读红楼梦才得入睡。他不厌烦孩子,土焦村的孩子喜欢在他半睡半醒的时候,撩拨他那花白的胡须。他们是一根一根地牵扯着,孩子以为这样不会被发觉。他们喜欢看老人胡须抖动的样子,一根牵扯下来,会让他整个胡须抽动好一会儿。他的个头很大,走路需要人搀扶,不然,准会跌倒。他有两个拐杖,小曾孙媳妇是他的另一只拐杖。
“老老树皮爷爷,给我们讲红楼梦吧!”他的脸跟老树皮似的,孩子都这么叫。牛少最喜欢在他几声咳嗽后跑过来,缠着老人讲故事。
他微笑着,脸下的赘皮也跟着颤抖着,他哼了几声,挺了挺身子,抄着京腔唱道:“陪贵客你做委琐状,陪丫鬟你倒脸生光。自古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可叹你,人情世故俱不学,仕途经济撇一旁。只怕是庸才难以成栋梁,于家于国都无望。”唱罢,又用越剧的腔调唱了一把。他唱到‘陪贵客你做委琐状,陪丫鬟你倒脸生光’的时候,满脸狰狞,仿佛身边这的孩子全是宝玉,恨不能上前一个个拎起耳朵狠教训一把,唱到‘于家于国都无望’的时候满脸悲伤,整个身子突然泄在椅子上,半眯缝着双眼,对着太阳,不再言语。太阳仿佛是他的生命,小曾孙媳妇知道他不喜黑,便在屋里亮了两盏灯,屋顶上一盏,床前的柜子上一盏,柜子上的灯盏是可以旋钮的。
孩子们不喜欢到他的房间玩,房间里都是常人不用的古式家具,还有老人父亲的遗像,阴森森的,在他们看来,只有阳光下的老老树皮老人才是呼吸着的,因为,在房间里的老老树皮老人只会平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更让孩子发怵的是,他的侧屋有一口黑漆棺材,静静地躺在屋子里,和老老树皮爷爷躺在床上的样子一样,一动也不动。侧屋的门很宽,孩子想知道这口黑漆棺材是不是和老老树皮爷爷一样古老。有时,会在天气好地时候,一伙儿壮了胆,扒着门缝看,其实,那不叫看,叫闪,有的孩子根本没有挨到门缝,便被自个儿的咋呼声吓跑了。
有了故事的午后才完美,但最完美的是能吃上炉膛里的芋头、胡萝卜、还有用搪瓷罐子里焖的嘎嘣黄豆。芋头的皮解开会闻到一阵阵浓郁的香味;胡萝卜从炉膛里拿出来,基本上是烧糊了的,一个胡萝卜剥下来,抹得到处是草灰炭灰,而且总是没法剥干净,闻着也是胡焦焦的,嚼在嘴里先是有点甜,但后尾子上是涩不拉几的苦。孩子因为听过小人参果的故事,总能忍受这样的结局。有时也会把手中的半个胡萝卜扔在地上,等母鸡带着小鸡一起来抢,看大公鸡保护母鸡和另外的一群公鸡搏斗。直到满院子乌烟瘴气,惹来谩骂的时候,一群孩子才又躲在墙角下假装着晒太阳。他们把嘎嘣黄豆揣在兜里,没了热腾气的时候,一颗颗油亮亮的炸裂的黄豆从兜里捏出来,塞进嘴里。孩子们大多要站着吃,因为那彪悍的大公鸡总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攻击他们的手指,黄豆也不一定正巧吃到了公鸡的嘴里,但是黄豆肯定是滚到了很远的地方。最终,这一粒香喷喷,嘎嘣嘣的豆子还会落在鸡的嘴里,即使它埋在了雪里,浸在了雨水里,还是滚进了土里,或是落进了一堆拉了稀的牛粪里。
接近黄昏的时候,母亲要做饭了,女人们互相攀比着手中的针线活,说笑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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