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什么就做什么,不会顾忌很多——唐先生待她的心毋庸置疑,但是在晓冬这桩事上,她认为他是草木皆兵了,也不知晓冬在广州怎么样。
她于清晨之际在弄堂的水池边洗那件粉蓝绸旗袍,绞干了水到楼顶晒台晾起,牵绳高处扬长一抛,晨风里淡淡曳动着——这是一件有着迁徙之气的旗袍,她先前在闸北跟从唐先生走的时候穿着它,从沛园搬迁至颂安里时也穿着它,就连晓冬去年离开之时的一阵,她都穿着它。衣物这种东西,时光流转、世事变迁之中会生出灵魂,昭然游动的手一般伸进人的内心,逢时逢季悠悠催生着人的某种情绪,就如这件旗袍,蓝柔柔,轻逍逍,不紧不慢摇曳过几个春秋、几场花开花靡,她已然将它定义成了某种引申,又或许穿这种绸料的季节里,本身就有着一种气息,叫迁徙。
她想过改换居所,这样的环境里她惶惶感觉着一股茫然,她不知道周遭即将怎么对待她,她也不清楚自己想要干什么,便终日起早贪黑地在茶点店忙碌,一人做着两三人的事,一刻不得歇,图耳畔清净,也是趁此麻痹自己的茫然……夜黑懒怠归去,逼仄得只容许一人通过的楼梯,电灯光黯然照着,二房东家娘姨下楼来,适逢其会的一个异样眼神,一声假意问候,不咸不淡,话里有话,她“嗳”地眼眉一低,倦倦一笑,侧身擦肩……她想去往一个新的环境重新开始,却终究好似丢不开茶点店那桩差事,她已有所领略,凭她自己如若再要寻桩做得下来的差事,估计蛮渺茫的,举棋不定之中便还是在此居住着——她这后面人家的三层阁里不知什么时候养起了鸽子,近来总是有着令人烦乱的卜咕声,她晨起开窗,阴天的青灰色薄光下不时有几只从老虎窗飞出,零零落落纸屑样掠过底下层叠的灰色瓦砾。
晓冬后来一直都居于五马路那里的宿舍,他还时常会在楼下书局买份报纸,买本杂志,却未有再提起她,也未结交新的朋友。六月里顾晓春来看他,她前段时间刚乔迁,不在施高塔路住了,给他打过电话,他也未去她新址认认门,她便过来看他。顾晓春的孩子都快两周岁了,外甥不出舅家门,那模样倒真是蛮似晓冬的,他稀奇地将它抱起,要它喊娘舅,它认生,挣扎着两只脚一踢一踢全蹭在他衬衫上——孩子脚上的一双鞋倒是蛮有意思的,这种鞋一般都是人家给双胞胎穿的,他“咦?”地握起它一只脚,笑说,“怎么穿的这鞋?”顾晓春抬眼一视,叹了口气,说这鞋是前阵子顾太太做的,原本是有两双,一双打算给苏佑玲——张师母年前就已不住在那里,晓冬内地回来至今也尽操心着苏佑玲,并未问及过孩子,顾太太她们只以为孩子跟着苏佑玲,直到不久前偶然碰到张师母,才得知孩子由唐家带走了,那双鞋也就转手送给了他人……他无意点起支烟,抽了两口地笑起,散开的烟气里盈盈一句,“姆妈手蛮巧的……”“这话你留着直接跟姆妈讲吧……”她看着他如此的一句,却是推了他一把地笑起,他也笑了,又忽然记起来要给孩子包红封,顾晓春忙挡着谢绝,称不是新年就不必了,他认为孩子头次来白相,执意要给,钞票都拿出来了,一时间却没有红封袋,便卷卷拢一塞塞在了孩子口袋,意思意思,姊弟之间也就不论太多礼俗了……
她照旧是劝他多多回去看望父母,他抽着烟,也不怎么讲话,看样子近来是一直在忙碌,她责备他,“在忙什么呢,也不到我处认认门,姆妈那里电话打过吗?”他只笑笑,说了一句尽瞎忙,又即而撮着手指埋下了头,她见状眼睑一垂,一口气落下来,却是顿了有一刻才缓缓讲了一句,“别想她了……”他呼着一口烟摇摇头,“没有……”又即而掸落烟灰讲道,“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那一刻他抽着烟望向窗外,眼里的一种东西像呼扯而过的风——他断断续续讲了些许,似乎也都是他这个年纪里他自身的困惑与茫然,杂草样横空生出的,萧萧攀爬在每一条脉络之中,盲了脑子盲了心,那般不明不白地奔忙着。洋行里的事务也未见得有多繁杂多棘手,但就是觉着神经里一股深重的疲累,怎么都撑不起来的一副虚架子,沉沉支在膝上抽烟……她从未见过他这般,想他原本也是个俏皮之人,乐观而积极,竟是刹那地一个人颓了下来,而她自然也明白所为何事。
他今朝讲的所有话里面都未提及一个她,却在临临结束之时问起顾晓春可知晓她苏州的一些具细,他下礼拜要去苏州出差,想顺带着在那看看。他想她是不是回苏州了,但她也好似从未与他讲起过先前的事,他对她苏州的根底所知无几,问顾晓春,她也说不上多少。苏佑玲向来鲜少跟人提那些,倒也不是顾晓春刻意不讲——她对他的这桩感情之事一直都是不反对不支持的态度,他不问,她不会给予建议;他问了,她亦不会有所隐瞒。她觉得这桩事希望蛮小的,偌大一个陌生的苏州,故世了父母的独养苏姓女子有多少?要怎么寻?这种大海捞针样的事,趁着他短短几日的出差时间,也只能说是碰碰运气了……她抬手拍在他肩头,长吁一口气地揉捏了两下,他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