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十四章奇迹

    第二回合的谈判亦已结束。

    田飞并没有感到吃惊。他静静地望着柴少云，静静地等着柴少云咳完。

    由于他的颈项是垂着的，眼睛要往上抬才看得见柴少云。他的眼珠凝在眼的上方，以致他眼睛左、右、下角出现白得发黄的颜色，很是明利、凝定，而且好看。

    他好像早就料到柴少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一般。

    吃惊的倒是唐奥运与毛丰源。

    柴少云居然一开口就要在上海滩盘踞了上十年的“振新堂”向他投降！

    柴少云咳完了。

    很少人能够忍心听他咳完。

    他的咳嗽病也许并不十分严重，可是一旦咳嗽的时候，全身每一部分都似在变形，他的声音嘶哑得似要马上断裂，胃部抽搐得像被人用铁钳夹住，全身都弓了起来，心脏像**得在淌血，眼球充满了血丝，脸上几道青筋一齐突突地在跳跃着，太阳穴起伏着，脸肌完全扭曲，连手指都在痉挛着，咳得双脚踮着，无法站稳，活像要把肺也咳出来一般，听去就像他的肝脏，都在咳嗽声中片片碎裂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他咳罢。

    他一咳完，就把白巾小心地折叠，塞回襟里，像放回一叠钞票一样小心。

    然后他问：“你有什么意见？”

    他这个问题一出口，就是第三回合谈判的开始。

    世间有很多谈判是急不得的。

    谁急就表示谁不能稳操胜券，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的人一向要吃亏。

    谈判的意义本来就是为了不吃亏、或少吃点亏，甚或是让对方吃亏，所以越发要沉得住气。

    “为什么不是‘兄弟盟’向‘振新堂’投降？”田飞反问。

    他问得很平心静气，一点也没有意气用事，只是像讨论一件跟他们毫无瓜葛的身外事。

    “因为局面已十分明白：政府和洋人们现在已在暗中支持我们；你们原来的靠山，李市长现在已经调离了上海滩；郭山龙三度求见新上任的郭市长，都被拒见，这形势他难道还没看出来？”柴少云毫不留情地道。

    田飞仍处变不惊地道：“你说的是实情。”

    “所以你们败象已露，政府和洋人都已经站在我们这边，你们再不投降，只有兵败人亡，自讨苦吃。”柴少云不留余地。

    田飞淡淡地道：“但上海滩内，‘振新堂’还有上万子弟，他们都是宁可战死，决不投降的汉子。”

    柴少云立即打断他的话：“错了。”

    “第一，你们没有上万子弟，到昨天为止，只有五千来人。第二，我们两边一旦开战，世道就会大乱，大乱的特点就是人心浮动，道德沦丧。现在恐怕连郭山龙自己也不一定分得清，那些人中究竟有多少是对他忠心的。”柴少云不耐烦地道，“我敢肯定地说，你们那五千来人，至少有一半根本不是什么忠贞之士，至少有三成是不肯为了‘振新堂’去拼命的，你们真正可用的人绝不是五千，最多只有两千，你不必夸大其辞。”

    柴少云推开了楼上一扇向东的窗子，用手一指，道：“第三，你自己看。”

    很远很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望去，在灰蒙蒙的天色里仍可隐约瞧见，远处的街口转角处，早已停靠了一排黄包车，数百名青壮年手持大砍刀站在车边，黑压压的一大队人，但鸦雀无声，立在雨里，一片肃杀。

    田飞慢慢地起身，走近栏边，抬目吃力地远眺了一会儿，才道：“原来你早有准备。”

    柴少云道：“你们已被包围，所以郭山凤才不敢贸然发动进攻。”

    田飞道：“可惜你们也不敢真的下令进攻，因为这么一闹，这个动静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能平复下来的。一旦开战，没个两、三年是打不出个结果的！”

    柴少云道：“你说得对，所以我不会贸然发动。不过，在上海滩里至少有两成的官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这就是实力，这点实力，你们没有。”

    田飞居然点点头道：“我们是没有。”

    柴少云道：“所以你们只有投降。”

    田飞道：“就算我愿意投降，郭老大也绝不会答应。”

    柴少云盯住他道：“做惯老大的人，决不愿当老二，可是，你呢？”

    田飞竟毫不在意地道：“我当惯了老二，到哪里当老二都无所谓，万一只当老三、老四，也不会有太大的分别。”

    柴少云道：“不一定。你还可以当老大。”他调整一下声调又道：“‘振新堂’的老大和‘兄弟盟’的老大可以并存，只要‘振新堂’的负责人肯向‘兄弟盟’负责。”

    田飞嘴角撇了一下，算是微笑，“可惜我一向都习惯对郭山龙负责。”

    柴少云道：“郭山龙老了，他不成了，你不必再向他负责，你应向你自己负责。”

    田飞似乎愣了一愣。

    柴少云即道：“当了七八年的老二，现在当当老大，也是件有趣的事儿。”

    田飞微微叹了一口气，轻得几乎令人听不见。

    柴少云道：“你还有什么意见？”

    田飞抬目深注，一会才道：“我没有了。可是，郭老大总会有他的意见。”

    柴少云瞳孔陡然收缩，冷冷地道：“你要问他的意见？”

    田飞点点头。

    柴少云目光寒似冰刃，“你自己不能决定？”

    田飞看着自己的双手。

    他的双手洁白、修长、指节有力。

    “我一直都向他负责，而他负责了整个‘振新堂’，我总得要问问他的意见，才来考虑我自己的意见。”

    柴少云静了下来。

    毛丰源忽然担心了起来。

    他为田飞而担心。

    柴少云只要拔刀，田飞只怕就要血溅当堂。

    他见田飞如此文弱，又身罹残疾，真不愿见他就这样身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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