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听到窗格响动,张珠却并未出声喊她们,她们自然也就没动,只以为张珠夜半起身开了窗户罢了。
谢玉怡怡然地离开,犹如幽灵般穿过庭院,从厨房又顺了几个馒头并一壶水后,回到了那间阴冷透风的小黑屋,甚至很贴心地用银钗再将门锁上。
在整个谢府大乱的时节,她悠然用屋中干枯的乱柴点起一堆火来,将那壶水烧热了,将馒头彻底泡软了吃下。
——直到第二天傍晚,她被放了出来。
张珠之所以敢这么对她,就是依仗着谢之善对她的宠爱,其次便是谢之善不在家中,谢玉连个能求援的人都没有,等到他回来,谢玉之死已成定局,她自然有办法说服谢之善让张柳柳李代桃僵,顶了谢玉官学的名额。
谢之善再后爹,那也是她爹,更别说他虽被张珠挑拨鼓吹得半点不喜欢谢玉,但毕竟有些个文人气,“虎毒不食子”这等名言还是很清楚的。
等到谢玉走到堂中时,厅堂之上并不仅仅有她爹谢之善,还有前来调查张珠之死的捕快章荷,她是此地很有名气的一位捕快,听闻不日就要殷升,以及平日里和谢之善还算交好的县丞朱大人并他的夫人。
在谢玉这具身体原本的记忆中,有过大殷大概的版图,却比谢玉记忆中任何一个时空都要大得多的多,若是在她前世,一个小小的县丞哪里入得了眼,可在这个世界,一县所辖之地广阔到堪比一大省,甚至一些大的县都不止,因此这一位县丞,可是实实在在的大人物了,即便是谢之善也要小心奉承,除此之外,还有张珠的兄长张珲,妹妹张珍,还包括一位今晨收到消息匆匆赶来的谢家宗老谢鸿源。厅上张柳柳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张珠的儿子仍在襁褓之中,这会儿趴在奶娘怀中嚎啕大哭,整个厅堂乱作一团。谢玉被带来之后,站在厅中几乎没什么存在感,她眼带嘲讽地看着,直到她亲爹不耐烦道:“昨儿个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母亲不是最清楚吗?”她细声细气道,“儿被母亲关在西苑的废弃柴房中十日有余,若非有个好心的嬷嬷从那漏风的窗户里塞给我几个冷硬烧饼,怕是儿都等不到父亲归来。”她低下头伏下身,却伸出手去牵谢之善的衣角,露出一截白皙细瘦的胳膊,胳膊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包括未曾褪去的红痕顿时掩盖不住。
一时间,厅上竟是渐渐静了下来,即便是谢之善的幼子,襁褓中的孩童都由大哭变为抽噎。
众人都眼神微妙地看向谢玉。
之前谢玉被领到厅上来时,众人甚至只以为她是谢家一个下等丫头,不曾想过她是谢家的大小姐,事实上张珠掌家这几年,几乎从不让谢玉出来见客,张柳柳同理,但同样不让见客,张柳柳是养在深闺中,谢玉却是被当做丫头糟践,那当真是比灰姑娘还灰姑娘。
这会儿的谢玉身上穿着单薄的旧衣,甚至因为她个头长了一些,衣裳不大合身,使得手臂都有一小截露在外面,头发亦是梳得不齐整,一看就知道是她自个儿笨拙梳成,很不成型,倒是有一根银钗插着,可惜那银钗已经变得灰不溜秋,款式亦是陈旧得很,拿到外面怕是也不值几个钱,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她脚上那双打着补丁的鞋,明显小了些,头上坏了,用那等粗浅的针脚补过又继续穿——
旁人尚且不曾如何,那县丞朱大人的夫人却鼻子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她幼时亦是长在继母手中,若非后来有舅母庇护,怕不会比面前这小姑娘幸运到哪里去。
再看一旁的张柳柳,上着天青色绣蝶戏花丛缎面袄,下着月白云纹八幅裙,脚上踩着的绣花鞋顶端一颗南珠就价值不菲,更别说耳朵上的宝石耳环,手上戴的翡翠镯子,以及发上的玳瑁发梳琉璃簪花了。
这一对比,简直说明了太多问题。
章荷叹了口气,“谢大人,这位……可是令爱谢玉?”
谢之善虽不够聪明,却也不蠢,立刻察觉到了这种尴尬,看着谢玉那只脏污的手抓着他的衣角,一时间竟是不知所措起来,压根儿不知如何是好。
谢家宗老谢鸿源怒道:“谢之善!章捕头问你话你没有听到吗?”
“正是……小女谢玉。”
张柳柳不安地动了动,想要开口替张珠分辩些什么,却到底没能说出口来。
谢玉站在这儿,她甚至不需要说话,就已经是证据。
“孩子,来,跟我来。”章荷放软了声调,对谢玉说道。
谢玉还不曾动,她便转头对朱大人的夫人崔*道:“还请夫人与我一道做个见证。”
“这是自然。”
这时候,张珠的兄长张珲道:“今日不是来查我妹妹死因的么?章捕头怎地不立刻询问家仆调查现场,反倒要看一个小丫头!”
这话说得谢之善也有点不高兴起来,一边觉得张珠给他丢了面子,一边又觉得张珠的兄长不是士族,果真见识浅薄没有教养。
只听章荷冷笑道:“我是来查谢夫人死因,在那之前,我却还要查一查谢夫人虐待继女之罪!”说完也不看那张珲,牵着谢玉便往内室走去。
谢玉微微回过头,正对上愤恨瞧着她的张柳柳的眼神,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孩子有时候才是最残酷的,张柳柳……也是如此,自小谢玉受到的很多折磨甚至不是来自于张珠,而是来自只比她大一岁的张柳柳。
张柳柳正瞪着她,却见谢玉忽然微微一笑,笑容很温柔,那双眼睛却让张柳柳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一向软弱被她欺负多年的谢玉,忽然变得那么陌生,甚至有些可怕。
再之后,谢玉就住到了原本张柳柳所居住的那个小院子里,介于张珠的所为,谢家宗老谢鸿源坚持要让张家将没有谢家血缘的张柳柳带走,倒是张珠所生的幼子被留了下来。
眨眼之间,这原本被张珠操持着的后院,就只剩下谢玉一个主人,谢之善从来不问这等俗事,剩下那个小主人还不会说话,瞧着这些个战战兢兢站在她面前的家仆,谢玉微微一笑——
看看,等着揭穿张珠让她处以极刑的方法她也不是没有,但是过程之中变数太多,她又不是那等忍辱负重之人,直接釜底抽薪才是她的性格,这样的结果也很合她的心意。
渐渐的,谢之善发现没了张珠,他的后院仍然十分平静,甚至在张珠口中那个胆小怯懦上不得台面的长女,事实上温柔娴静能干大方,简直可以做得面面俱到,很快他就撒手不管,将后院全然交给了谢玉。
一个月后,张珠之死成了悬案,众人对此毫无办法,但偏偏真正为此事操心的唯有张珠的兄长张珲,甚至连她的亲生妹妹都对此没有多少热心,更别提对她虽有情谊,却到底心性凉薄的谢之善了。张珠的妹妹张珍关心的是谢家会否给他们张家一些赔偿,而非到底是谁杀了她的姐姐。事实上,从张珠的人品,大抵可以看出张家的家教。
实在没办法之后,张珲突发奇想,提出要请巫来瞧一瞧的时候,直接遭到了章荷的嘲笑:“你以为谢夫人是什么人?既非世家甚至不是士族,她的死还妄想惊动巫?未免太好笑了些。”
很明显,章荷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自从检查过谢玉伤痕累累的身体,她就对张珠丝毫没有好感。
张珲虽然气愤,却也无计可施,因为章荷说的是实话,巫身份贵重,整个大殷巫的数目都是数得清的,别说是张珠死了没这个资格了,就是谢之善死了,都未必能请得到一名普通的巫来看一看。
谢玉也是感到很违和,看向穿着上其实很“现代”的章荷,笔挺的制服利落的马尾,再看向古风盎然的谢之善身上的宽袖长衣,这个世界很奇妙,但是这个名叫“大殷”的国家等级之森严甚至超过了她曾呆过的真正“古代”。
不过,这件事也提醒了她,下次杀人要更小心一些,这个世界……似乎有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巫”,能够做出一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儿呢。
时年九月,被张珠耽搁了好几年的谢玉,终于在章荷的提醒下被她早已经忘了这件事的父亲带去测了所谓的资质。
天三品,水灵根。
这是一个远超正常人想象的世界,它似乎有森严的礼教和等级制度,但是男女之间却没有绝对的从属优劣,原本因为男女体力等方面的差异造成的男尊女卑不再存在,因为这里的男女,实在不能用性别来界定个人的能力,要看资质,但国家中等级制度太过森严,仍然是封建社会的模型,贱民乃至平民,天生不能与士族和世家子弟相比。
原本作为士族之子,五岁上就该做这项测试,测的,就是有没有成为武者或者炼气士的资质。而所谓资质,分为天地玄黄四等,武者的资质门槛低,正常人最差也是黄九品,不过黄九品资质的人,这辈子能成为一二级的武者都顶了天了,别说是九品,黄字等级的资质,哪怕是黄一品,那也是下下等,至少需要有玄九品资质,才有可能跨过二级武者这个门槛,进入真正的武者境,而玄一品到玄九品,是这个世上武士最常见的资质,大殷帝国的部队士兵之中,几乎都是玄一品到玄九品的青年男女,到了地九品,那就有可能更上一级台阶,武者境越是往上越是艰难,跨过四级武者到达五级,就勉强可以算是高手——
七级以上的武者,足以成为二三流世家的供奉了。
炼气士与武者不同,拥有灵根的人毕竟是少数,与武者境的门槛低成为强者难不大一样,炼气士的门槛高,到六级以上更难,但炼气士的作用,又不可或缺……因此,一名强大的炼气士,往往比同阶的武者获得的尊重更多,不过,武者一步步往上,需要的是血与火的历练,炼气士的进阶之路,却需要用黄金铺就,所耗巨大。
即便如此,天三品!竟然是天三品!
这是谢家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好资质!像是谢之善的堂兄,族中的天之骄子,被倾斜了许多资源重点培养的谢之仁,不过也只是地二品资质罢了,但这已经是谢家往后在朝中的立足之基,然而,却忽然冒出一个天三品的谢玉!天品资质与地品本就已经是天壤之别,更何况是天三品,千万人中也难有一个,乃是真正的天纵之才!
不过,似乎小说中现在都不流行所谓的天才主角了,这样的资质反倒很容易成为衬托主角的炮灰。
但对于谢玉来说,这是现实,不是小说,因此,她这样的资质给她带来的便利是难以想象的。
偏她已经九岁,也就是说,原该五岁上就测试的资质被蹉跎到了现在,让谢家主家之人跺脚不已,本来若是早早发现,可以早早培养起来,进入官学之前就能有更好的资本——
很快,关于谢玉被继母张珠虐待,以致数年都未能测试资质,甚至差点儿死于谢家后院的消息传回主家,谢之善即刻被剥夺了教养谢玉的权力,而主家派来的人到了祈南,从此只以谢玉为主,到谢玉年满十岁,便接她回到谢氏宗族所在的博北城中。
这时候,谢玉才知道,大殷帝国东面大海有天赋强大的龙族,北部冰原有残忍嗜血的妖族,极西荒漠的蛮族更是有自己的一套传承,连富饶的南方都有鲛人王国,人类不如龙族强大,不若妖族长寿,不似蛮族骁勇,没有鲛人灵巧,但大殷帝国仍然是强大到强横的存在。
这个世界终于让她燃起了一些兴趣,她原以为重来一次也不过如此,这时才知道,原来真的还有这样奇特瑰丽的世界。
“我以为,这样的世界只会存在于小说里而已。”
结果,却是真的。
她觉得很有趣。
直到在官学之中,结识了相伴一生的伙伴,不是第一世中的武林同道,不是第二世的平庸朋友,更非第三世与她并不对等的情人下属,而是真正能与她比肩的战友,能让她将后背交予,能令她以性命相护的那种至亲同伴。
“叶无莺,你死哪儿去啦!”
我是谢玉,一直是那个谢玉,不论什么都无法使我弯下脊梁,即便粉身碎骨。
天地辽阔,任我遨游。<!--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