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好梦,次日用了早饭,辰末巳初启程,不过半个时辰便到淮阳城下。
江南地界以袁州最为富庶,而淮阳又是袁州的州府,里面住着睿郡王、节度使朱镛和知州秦紫阳三个大人物,加上富商云集、交通便利,淮阳城之富丽热闹,比之京城并不逊色。
马车入了城门,琳琅迫不及待的挑起车帘一角,熟悉的一切便在眼前铺展开。河上穿梭的货船画舫、街边叫卖的货郎小贩、两旁朱门绿户皆掩在重重绿荫之下,一重重的院落内房屋鳞次栉比,是富庶安逸的气象。她的目光各处扫着,那些胭脂铺、笔墨店、成衣坊全都是记忆里熟悉的模样,甚至……
琳琅蓦然摇了摇头,竟然想起年少时与朱成钰在河上游船观灯的画面。她极力不去回忆,那些情景却不受控制的浮现——那时他白衣倜傥、红衫妖娆,那张脸冠绝江南,温柔起来的时候叫人沉溺,曾经那样轻易的敲开她的心扉,蜜糖一样抚慰她丧母之后的失落疼痛。
可是后来呢?
她用炙热的真心去爱他、相信他,然后执意嫁进朱家。新婚的幸福过去,便要面对婆母小姑子和妯娌,面对他身边伺候了多年的通房丫鬟,面对他为了军政而定下的联姻。然后才明白,她爱他,一心一意,他却未必。
爱着的时候热烈盲目,听着种种花言巧语,看到的只有百般好处,只想抛开一切去厮守。却从未深思掂量过他的感情是否真挚,也从未想过将来能否真的白头偕老——他的家庭、他的责任,那一切枷锁与重压,他不帮你分担,只能由你独自面对。
上一世的琳琅无疑是和秦氏一样骄傲决绝的,所以当朱成钰不顾她的劝阻将一房房姬妾娶进门的时候,在她和朱家母女的矛盾中选择委屈她的时候,她选择了和秦氏同样的道路。而后,原本就不坚实的感情迅速瓦解。
多么傻啊,她以为朱成钰会像贺文湛那样回心转意,主动来化解嫌隙。可朱成钰并没有,仍旧留她独守空房,任她从期待、失落,到心灰意冷。而后,朱家谋夺天下,夫妻反目成仇。
琳琅手指扣着车厢壁,叹了口气。也许朱成钰并不曾真心爱她,不过是将她视作美色与势力兼具的猎物,才会那样热烈的追求,等真的到手了,便弃如敝履。多么蠢啊,她陷在他编制的镜花水月里,等清醒过来时,朱家已然得势,踩秦家于脚下,而她也不再有反抗的余力。
重活一次,本以为那些经历和爱恨已然隔世,此时才清晰的发现,那些东西从未磨灭。那么朱成钰,你等着吧,上辈子你夺走了我最重要的东西,这辈子我同样回报,你休想再坐上那把龙椅!
手背上似乎痒痒的,琳琅回过神时才发现有人拿着合欢花挠她的手背,轻柔微痒。她循着花枝看过去,便见徐朗手里拿着一束合欢,正垂目看她,问道:“出什么神呢?”
“没……没什么。”琳琅的神游还未完全结束,却已迅速的将合欢花拿了过来,英秀细绒落在掌心,她瞬时高兴起来,仰头问道:“这时节怎么还有这个?”
徐朗没回答,只是道:“过来。”
琳琅依言凑过去,徐朗便摘了一小朵簪在她鬓边,红绒映衬她白腻如玉的脸颊,更增娇艳。他侧头打量了片刻,忽然冲琳琅一笑,伸手拿下车帘,剩下琳琅坐在里面莫名其妙。反正闲着无事,拿了随身的菱花镜一瞧,还真挺好看。
*
秦家坐落在城东,马车晃悠着拐过几道街巷水桥,最终停在秦府门前。不同于相府的威严气象,秦家门前沿墙载满了花树,这会儿尚有秋花盛开,带得那两座石狮子都没那么威仪了。
琳琅父女的车子要拐进秦府去,剩下的一位著作郎被安排在了州衙附近的客栈里,剩下徐朗四人住在了隔两条街的停云居——
那是徐朗的姨母楚寒青家的别院,三进的小院落带个后花园,占地不大但胜在幽巧别致。楚寒青现已搬到别处居住,不过这园子玲珑精美,她每年夏天都要来住一程,日用的东西一应俱全,就连洒扫的七八个仆人都是全的。徐朗这会儿借住进去,倒也方便。
两拨人各自安顿。
琳琅的外祖秦铁辉虽然健在,却在辞官后归隐向道,现下在山里置了房屋清修,如今的秦府便是老夫人当家做主。琳琅父女初到,自然得先去拜见老夫人。
贺文湛才名在外,秦老夫人对这女婿还是很满意的,否则也不会让女儿孤身远嫁京城。虽然前些年夫妻不睦,而今两人和好又有了第二个孩子,秦老夫人接了书信当然高兴,当下就在客厅见了父女俩。
琳琅紧跟在贺文湛旁边,在一众婆子的簇拥下向内行,所经之处,一花一木莫不熟悉,待瞧见秦老夫人时,忍不住鼻子一酸,脸上挂着笑,眼里却差点沁出泪花。
老一辈里最疼她的就是这外祖母了,上一世得知秦氏死讯后老人家一夜白头,渐显龙钟老态,这回倒还好些,虽然已有了几丝白发,却不显眼。见了琳琅,老夫人便在丫鬟搀扶下过来将琳琅搂进怀里,一声声的“铃铛儿”唤着,高兴得直笑。
后面贺文湛口称“母亲”拜见,琳琅便也退回去跟着跪拜,跟来的杨妈妈、锦绣、锦屏、木香便也跪下。
老夫人哪里能不高兴,一叠声的叫人上茶摆果子,又问秦氏近况和父女俩路上情况,贺文湛一一回答,又问岳丈安好,俱是高兴。
说了会子话,贺文湛退出去,往琳琅的舅父秦紫阳那里去,秦老夫人便领着琳琅向内院去了。
秦家的内眷并不多,从老夫人起,底下是夫人吴氏、少夫人梅氏,和琳琅的表姐秦蓁。这会儿三个人都在老夫人的瑞安堂里说话呢,听丫鬟报老夫人回来了,吴氏和梅氏当即迎出来,后面秦蓁蹦蹦跳跳的跟着,好奇的打量琳琅。
秦老夫人便笑道:“正好都在,盼了好些天总算把这丫头给盼来啦。”就又介绍,“这是你舅母、这是你嫂子、这是蓁丫头,比你大两岁。”琳琅一一行礼拜见,到得秦蓁时,两人年纪相仿,琳琅因为上辈子跟秦蓁要好,这会儿倍觉亲切,两人拉着手行个礼,便没再放手。
这会儿日头已经西斜了,吴氏命人摆饭,进了屋便寒暄。老夫人和吴氏都瞧过秦氏来的书信,知道琳琅此行的原因,便关切问道:“铃铛儿身上的病怎样了,这会儿好些了么,可还畏寒?”
“已经好多啦,这一路过来天气和暖,多穿点衣服就行,倒也不畏寒了。”琳琅跟秦蓁并肩坐着,答得乖巧。
秦老夫人便道:“虽这么说,还是要小心。你的住处已经收拾停当了,地龙也烧了起来,若还有什么缺的,尽管跟你舅母说,把这儿当家里就是了。”地龙在南边并不多见,这东西做起来耗费大,江南的冬天也冷不到哪儿去,最多生个火盆子,也就钱多的没处花了才会做这个。
旁边吴氏也道:“我已安排裁缝明儿过来,给你做几身厚衣裳。”
琳琅便起身道:“谢谢祖母、舅母。”
秦蓁拽了拽她的手,笑道:“快坐下吧。不过既然裁缝都来了,我明儿也沾沾光,做几身新衣裳。”
“好好好,正好明儿你带着铃铛在家里走走,各处熟悉一下。”吴氏便又看梅氏,“你那儿也该添些衣裳了,明儿也去看看吧。”梅氏便笑着应是。
不多时饭菜摆上来,琳琅是客,和秦蓁一处坐着,吴氏和梅氏帮着摆了碗箸,老夫人便叫她们坐下吃饭。
这情形看在琳琅眼里,只觉得温馨。在贺府的时候,贺老夫人刁钻,对儿媳们向来是要摆谱儿的,若哪天一桌吃饭,几个儿媳都得伺候着,等她吃会儿才能坐下,还得随时待命布菜。相比之下,目下的两双婆媳都跟母女似的,亲热许多。
不过这也让琳琅思念秦氏,不知道母亲现下在做什么呢?贺文湛和她都不在,兰陵院里就只剩秦氏孤孤单单的,别再被老夫人找碴就好了。
这头她正思念,那头老夫人也念叨起了闺女,琳琅便忙回神。
饭后坐着说了会儿话,老夫人因怕琳琅车马劳顿,便叫人服侍她去歇息。琳琅的住处就在秦蓁的隔壁,两座阁楼相连,底下各自五间屋子,顶上却是相通的,一侧当书房、绣房,另一侧六间敞厅相连,观景极佳。屋前种着半丛秋菊半丛牡丹,后面则是一湾水塘,亭台楼榭俱全,垂柳花树掩映。
琳琅身边除了随行的杨妈妈、锦绣、锦屏、木香外,吴氏又额外安排了一个婆子两个丫鬟伺候。
秦蓁素日里没个姐妹相伴,这会儿来了个琳琅,自是高兴得很。俩人牵手到了住处,她依依不舍的道:“琳琅好好歇着吧,明儿我带你游园子。嗯……不知道比京城的比起来如何,但在江南地界,这园子也是拔尖的。”
“母亲早说这里的园子要比京城好几十倍,我也想看看呢!”琳琅期待。
“真的?”秦蓁将信将疑。
“真的!什么时候姐姐去京城,我带你逛逛就知道啦。”琳琅语气确信。上辈子在这园里生活了几年,孰优孰劣她当然清楚得很。
秦蓁便高兴起来,“那就说定了!”
歇了一宿,次日琳琅跟着吴氏去拜见了舅舅和两位表兄,等裁缝带人到来时,姑嫂几个便说说笑笑的量衣服去了。
秦家在江南延绵数代,虽然人丁算不上兴旺,但娶妻嫁女都有讲究,到得而今关系交错纵横,在江南地界很有势力。这裁缝叫魏九娘,是袁州这一带的翘楚,裁剪刺绣很有一套,早就被收进了秦家的成衣铺,身边配了几个出色的绣娘,专为郡王府、朱家、秦家这等人做衣裳,手艺没的说。
秦蓁和魏九娘交道打得多了,量身时便问道:“上回叫你们做的赏菊衣裳都好了?”
“已经做成了,就在包袱里呢,待会量完了姑娘试试。”魏九娘笑眯眯的,又向梅氏道:“少夫人的衣裳也都做好了。”
“魏师父可真够快的。”梅氏量完了在旁边等着,随手翻她们带过来的一些绣帕香囊,啧啧称叹。琳琅这会儿也闲了,便凑过去同看,那些香囊虽小,细看针脚绣花,样样都是下了功夫的,比起京城名绣也不差,拿起来嗅一嗅,似乎是茱萸的味道。
魏九娘便道:“那是这些天赶出来的,预备着姑娘和少夫人重阳节的时候用。”
“是了,明天就是重阳节,我听母亲说要去郡王府上赴宴,琳琅跟咱们一块去吧?正好认识这边的姐妹。”说着又问魏九娘,“香囊都够么?”
“我做了四套呢,姑娘们尽管挑。”魏九娘倒是周全。
秦蓁如今正是豆蔻年华,在衣装首饰上格外用心,对衣裳也挑剔,量了半天才算完。魏九娘又请她和梅氏试衣,都是上好的,于是送点谢金,派人送她们回去。到后晌的时候,首饰铺也派人过来,请秦蓁挑选。
那会儿琳琅正和秦蓁在吴氏房里说话,吴氏帮秦蓁挑着首饰,从中送了几支给琳琅。又说明儿要去郡王府赴宴,让琳琅同去散散心,琳琅自然答应。
向晚时分琳琅去外面贺文湛的住处,同他说了要去郡王府的事情,贺文湛自是应允的,“听说郡王府的菊花最好,去看看也不错。”
“爹爹明天做什么呢?”
“郡王妃招待女眷,睿郡王也邀请了男客,明天我和你徐二哥也都去,只是不跟你一处。”贺文湛摸摸闺女的头发,叮嘱道:“要听你舅母的话,万不可再像家里那样调皮了!”琳琅自然满口答应。
次日便是重阳,适逢秋高气爽,是登高出游的好时节。淮阳城外山灵水秀,满城男女出城登高游赏,热闹之极。睿郡王府早早就下了帖子,为了应登高的景儿,女眷的宴席就设在城外凌山下的王府别院,男客则聚在山腰。
琳琅清早就被秦蓁给闹醒了。秦蓁家里人口简单,被宠得性子也单纯活泼,见琳琅想赖床,便将手伸进被窝里闹她,姐妹俩叽叽呱呱的笑了半天,待琳琅穿好了衣服,便一同梳洗打扮。
秦蓁还不忘叮嘱,“要好好打扮,今儿你头一次来,可得叫她们开开眼。”琳琅听了只笑不答。
高官家养出的千金小姐,在这等崇尚富丽爱攀比的地方,自然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秦蓁这的态度,倒见率真性情。可是对琳琅来说……出色的容貌再加上刻意装扮,很容易惹人注目,招来桃花,那并不是她想要的。这辈子,她不敢再碰情爱姻缘,有些孽缘,该在萌生之前就掐灭。
此行江南,她不求拔尖出风头,不求惹哪位少年郎的爱慕倾心,甚至更愿意落在人群里不起眼,如此就不会招人恨、招人妒忌。少招是非多办事,她这样告诫自己。
可她的底子就放在那里,哪怕只是淡抹脂粉简饰钗簪,也是格外漂亮。
所以当她到了王府别院,跟着秦蓁和梅氏走过秋菊花海时,镂窗矮墙外有人忍不住驻足看了半天,转身吩咐后面的随从,“去打听打听,看那位眼生的姑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