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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洛乃是第一次参加朝议,听得下面诸位国之重臣、清流御史为了辽东之事争论不休,从杨镐、熊廷弼、辽饷一直扯到太祖高皇帝之圣明,大明两京一十三省黎民之困苦,好似辽东都已经被遗忘了,这朝议到底要议得何事?
朱常洛左看右看,忽然看见沈重和朱由校正咬着耳朵,聊得热火朝天,肆无忌惮,不由皱了眉头,想着父皇对他的看重,又特别交代让他以皇太孙伴读身份参与廷议,便也想试试沈重的才能,便插话说道:“都说沈东海年纪虽小,却也略知兵事,因何不语啊?”
沈重刚开始还有兴趣听听朝议,到底是大明中枢议事,从未见过。可是听了几句之后就不耐烦了,这些朝臣相继提出一个个建议,却要么是一个题目而无实际措施,要么是长话唠叨说了半天却没个结果,要么就是攻击天子,要么就是互相攻击,算下来还是万历得票最多,方阁老第二,而火力最强大的当属东林党,不过代表陕西、山西、湖北的御史也是不俗,虽然大多不认识,不过听了几句便知定是秦党、晋党和楚党。听得实在麻烦,想着万历的旨意倒是想表现的,却是实在插不上话,便抱着从龙攀附朱由校的心思,将四百年的见识在朱由校和朱由检兄弟身上抖了个爽快,三个人聊得是兴高采烈,感情如洪水般一发不可收拾。
此时听见朱常洛突然发问,便走上前去,说道:“依草民之见,”还未开说,便见一众大臣皆是摇头不语,却是无人言语,想必对他的“草民者,百姓也”已是免疫。沈重心里有气便故意说道:“杨镐无罪!”
杨洲鹤听了气道:“沈重,你也是读过书天下闻名的,如何可前后不一。你在书中明明言道辽东布局不妥,如何现在又说杨镐无罪。”
沈重笑道:“我是写书的,又不是给天子上奏疏,为了卖书只求好看,不行么?”
杨洲鹤气得指着沈重,想骂他草民或是奸佞,却忍了忍没有出声。
方阁老说道:“即是天子让你参加廷议,便不分官民,你若有建议,不妨说清楚,不要胡闹。”
沈重笑道:“草民未胡闹,说辽东战事指挥如何如何,都是事后诸葛亮而已,不足为凭。阁老想想,若是杨经略胜了,吾等可有指责杨经略的底气,说不定还要赞誉杨经略料敌如神,以四路大军使敌酋进退不得,最后只能束手就擒。如今诸大臣贬斥杨经略,不过是知道了结果,以结果倒推其种种不足,此论皆失偏颇。兵事非是一成不变,有一丝偶然或是机会,便会改变进程结果,世上哪里有万无一失的兵略。因此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可见战胜之道,不仅仅在将也。”
朱常洛问道:“杨镐若非导致辽东战败的主因,那辽东因何失败?”
沈重对朱常洛躬身一礼,说道:“乃是国力不支所至。首先,朝廷力不能及,却想要一举平灭奴酋,却是钱粮、军资皆不济也,如赵大人方才所言,若是国力充沛何须急战,慢慢压上,以众搏寡,压也压死他们了。其次,军备不修,兵不能战。此次辽东会战,杨经略年已七十,为何委之重任,乃是朝中和平已久,只有杨经略参与过朝鲜之战,有过实际领兵的经验。而其麾下各路总兵,除一二人及亲兵家将尚有勇力,十一万战兵久不操演实战,皆是散兵游勇,不,说他们是兵还不如说是民更为恰当。其三,乃是庙堂方略有误,明明没有一举平灭辽东的能力,却制定了全面进攻的方略,此为有心而无力,导致大败。说得简单些,就是辽东的奴酋乃是一锅夹生饭,朝廷却是硬是要吃掉,结果反而崩了自己的牙齿。因此,别说杨镐,就是其他人,若为辽东经略,也是难免大败而归。”
朱常洛听得有些出神,沉思了半晌,说道:“那你说当如何布局辽东?”
沈重肃然道:“第一,罢杨镐,换辽东经略。”
赵兴邦怒道:“你才说杨镐无罪,因何现在却要罢免。”
沈重说道:“无论其有罪无罪,即身为辽东大帅,就当为此败负责,以解将卒不安,以镇定辽东民心,逼奴酋小心观望窥测,为朝廷赢得重新收拾人心、稳定辽东机会。”
方从哲问道:“有了第一,就有第二,你接着说。”
沈重说道:“第二,从朝臣会推人选,任命熊廷弼大人主持辽东,即是大部分朝臣皆认为他是合适人选,当一力支持,勿使因辽东久等生变,勿使因朝中制约而再误边事,若是熊廷弼也败,则当追究内阁、兵部及推荐他有司官员,如此上下有责,方可同心。”
朱常洛说道:“第三呢,辽东攻守战略如何?”
沈重说道:“必须认清朝廷目前无力平息辽东叛乱,非是有心坐等辽东败坏,而是实实在在无能为力。新任经略当先以雷霆手段,收拾辽东军心、民心,小挫奴酋扩大辽东战果的野心,然后在辽东整体收缩。节约国力,训练士卒,重整军力,待时而攻。”
“奸佞,你蛊惑朝臣放弃辽东,可是想做秦桧吗?”左光斗大声呵斥道。
沈重冷笑道:“我倒是想做秦桧,可是我朝没有岳飞和比山还难撼动的岳家军。”
左光斗指着沈重大骂:“你乃十足奸佞的小人,竟敢在朝堂上妄言丢弃辽东国土百姓,你就是一个误国殃民、卖国背祖、毫无廉耻的大奸巨恶,十足的小人!太子,诸位阁老,诸位大臣,当诛此人以谢天下,以正人心。吾等国之贤良、圣人子弟,当和此等无耻之人势不两立,杀之而后快!”
于是,一众御史纷纷指着沈重大骂不止,沈重也不与他们对骂,只是冷笑不止。
方从哲瞧着沈重,目光惊奇,最后叹了一口气,却没有说话。
朱常洛也是不能接受,斥责道:“你所言大谬,岂可弃土丢民,还不认错悔改,以求宽恕。”
沈重十分听话,低头笑道:“小子年少无知,见识浅薄,如今已是知错,今后就算不敌,也当死在进攻的道路上,不敢轻言退却。只是草民还有建言,不知能不能说出来,请诸位贤臣斧正指教。”
左光斗见自己将沈重骂得低头认输,心里畅快无比,便大度说道:“你且说来,若仍是大逆不道之言,休怪吾等诛你无情。”
沈重说道:“是。小子刚才失言,乃是因为朝廷国力疲惫,力不从心,这点想必诸位大人都是认可的吧?”
沈重看了一圈,见他们都是点头,便接着说道:“若是依诸位大人所言,当决心与奴酋死战,估计死伤难免。我朝最重文人,给其禄米,任其官职,免其徭役税赋,比之百姓士卒受国恩更重。于此国家危及之际,可否组织朝臣子弟,国子监士子往前线效力,使天下咸知,当国战之时,他们没有躲在后方贪生怕死,还虚伪着慷慨激昂、正义凛然地喊着为国为民的口号,鼓动小民和士卒去送死。若能与圣人子弟同赴国难,吾等草民死也甘心。”
瞧着一众满脸愤怒,却不能言的诸位大臣,以及若有所思的朱常洛和朱由校,沈重心中冷哼道,好好和你们议事,你们却蹬鼻子上脸,行,你们既然都是正人君子,都是国之贤臣,都是方正贤良,都是圣人子弟,都是道德模范,那就别怪我连桌子带面子一块掀了,大家都玩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