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应和着。
这时候的米宝也坐在学堂的房子里面,跟着那眯着眼睛的和尚先生念:人之初啊,性本善啊,性相近啊,习相远啊……
渐渐的,米宝就不怎么想跟着念了,因为这《三字经》他早就倒背如流的,那还是三年前爹娘活着的时候,在山外的私塾里跟蓄着山羊胡须的老先生学的,那温暖的阳光从木格子窗斜射进来,老先生的老花眼镜恰到好处的架在弯曲的鼻梁中段,他拖着长声念一句,米宝他们学一句:地所生啊,有草木。此植物啊,遍水陆……
念着念着忽然传来了枪声,“叭沟”,“叭沟”的在空里清脆的回响着。有人惊慌的呼喊:快跑啊,日本鬼子进了屯子啦!
滚滚的浓烟从米宝他们家的屋顶升起,通红的火舌贪婪的燎着刚才还有阳光照进的木格子窗子,老先生呼天抢地的不肯离去,鬼子的刺刀在他的灰色的缎子夹袄上乱捅,老先生浑身痉挛着倒在地上,鲜血咕嘟咕嘟的冒出来,渗进黑色的泥土里。
屯子东面的一片草地上开着黄的紫的小花,这是米宝他们放了学捉蚂蚱,放风筝,玩老鹰捉小鸡,满场子的疯跑游乐园,现时刻聚集着全屯子的老老少少,他们惊恐的呆立着。鬼子的机枪响了,人们惊恐的惨叫着,一排一排倒了下去。
米宝叫着:跑啊,跑啊,娘,咱还不如那小鸡仔儿吗,老鹰来了它们都知道跑啊!
娘紧紧的搂着他,用身体护着他,把他压在身下。温热的血从娘的身体里喷溅出来,在他的脸上,脖颈子上流着,一直流进了他幼小的心窝里。
他是被半夜里赶来的三大爷救走的,那时四周寂静下来,他正走在一步一打滑的血浆上。从那个时候起,他就成了谷底镇的孩子,用三妈妈的话说,这是个废了的孩子。三大爷也同意这个观点,他非常怕老婆的接腔说,连个包子摊儿都看不住,可不就是个废了的。
米宝却不觉得自己是“废了的”,不就是看不住摊儿吗,堂哥比他大两岁还不会算账呢,没别的,他就是想飞,想像鸽子那样在天上自由自在的飞,飞到爹娘那里去。
米宝慢吞吞的移动着脚步,走过平整干净的院子。课堂的门虚掩着,有几个男孩在里面走动,有的眼睛不时的往门口瞅,有的偷偷窃笑。米宝伸手刚一推门,“哗啦”一簸箕脏土从天而降,他又中招了。屋内的孩子们哈哈大笑,有的还把笤帚扔到半空,热闹非凡。
米宝用平静的目光扫视着他们,不明白为啥大伙总喜欢作弄他,他想不到别人是因为先生随便提问《三字经》的哪一段他都不带磕绊的背出来,显出别人的愚笨;他更想不到练功时他纹丝不动的马步下蹲得到先生的赞许,而别人流汗陪练;他只想到自己没爹,也没娘,而镇上孩子都有。
忽然,一块雪白的手帕递过来,上面绣着粉色的桃子,配着绿色的叶子,清清爽爽。米宝知道又是桃子过来了。他没敢伸手接,桃子却大大方方的抖开手帕掸着他头上肩上的灰土。男孩们怪叫起来,桃子却大胆的训斥他们道:“不害臊吗你们!欺负比你们小的,有本事上山打狼去,下山杀鬼子去!在这逞啥能!”
铁匠的儿子小国子喊道:“你能,你咋不下山杀鬼子呢?”
“你放屁!”桃子白白的脸一下涨红了,她拾起地上的笤帚扔了过去。
桃子是郑六的闺女,人长得眉清目秀,梳着长长的又黑又粗的两条大辫子,当年还是城里洋学堂的学生,那也是他爹做“国军”的时候。后来日本鬼子入侵,城市沦陷,眼见日本人掠财抢物,他爹被“不抵抗”的命令压的透不过气来,带着一竿子人进山做了胡子,他们偷袭过日本鬼子的粮库,杀过欺男霸女的财主,也和山里独霸一方的胡子交过手,没输过,杀富济贫的名声传的到处都是,队伍也就逐渐壮大起来,他最听不得的是“不抵抗”、“不抗日”这类的话,自然闺女也和爹一样,自己美好的前程,有院落的宽敞明亮的大房子,统统在一夜之间全去了梦里,自己跟着娘和奶奶流落到这个到处泛着老箱子底霉味的小镇子上安家落户,她怎个能不急、不恼、不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