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腿,又不是摔了你的嘴,你连支使丫头通报一声的力气都没有了?”
把一只发卡丢到梳妆台上,小一姨太太对着面前的大圆镜一撅嘴,正要继续埋怨。不料就在将要开口之时,她忽然愣了一下。
通过大圆镜子,她看到自己的床帐微微有了波动;而自己那胖墩墩的镇长夫君,无声无息的从帐子后面露出了一只眼睛。
全宅子的人都跑去瞧镇长了,其余院落就变得寂寞空落。刘平和顾玄武一前一后冲向所住的小院。在进院的一瞬间,连殿后的顾玄武都嗅到了隐隐的血腥气。而刘平猛然刹住脚步,俯身从地下捡起了一只小荷包一皮。
荷包一皮上的细带子断裂了,荷包一皮口收得却紧,是月牙永远贴身挂在脖子上的小物件。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可以捏出里面折好的黄符。细带子是湿的,浸的不是鲜血,而是脓水,散发出腐臭味道。顾玄武一抽一抽一鼻子,知道是不好了!
而在他开口之前,刘平疾冲向了房门。
房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是迎面一片一温一暖的漆黑。汩一汩流淌的鲜血浸一润了微凉的春夜,棉被从床上拖到地下,而月牙被一一柄一钢刀穿透胸口钉在床上,一身的单衣被血染红了,红的像她去年为自己缝纫出的嫁衣。
她还清醒着,可是不呻一吟。一口热气存在胸间,她要等着他回来。
刘平站在了床边,俯身唤道:“月牙?”
他的声音轻而颤,是又惊又痛又绝望。伸手抚上她的面颊,触及之处一片湿一热。刀子割了她的脸,她是受了酷刑。
月牙忍着不死,等了又等,终于等回了他。本来前一个时辰两人还亲一亲一热一热的分享着一个被窝,没想到只是一刻钟的工夫,她一生一世的日子就化为了乌有。她知道自己是不成了,她甚至都感觉不出了疼。
“是岳绮罗。”她开了口,声音很轻,然而很稳:“她跑出来了,带着个骨头架子。”
在回光返照的平静中,她定定的凝视着刘平。要说的话太多了,约好了是过一生一世,现在提前没了一个,另一个怎么办?
所以她不能停,她得趁着气息还足,把话说完:“我不求你给我报仇,你要是打不过她,就赶紧往远了跑。”
刘平答道:“嗯,我记住了。”
顾玄武的脚步声缓缓近了,黑暗中能听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音,是怒不可遏、欲哭无泪的光景。一只大手伸到月牙胸前,他想拔刀,可是一旦拔刀,月牙必定立死。
月牙听出了他的动静,于是又开了口:“顾玄武……”
顾玄武闷声闷气的答道:“啊,月牙,你放心吧,我肯定给你风光大葬。祸害你的妖怪一娘一们儿,我也饶不了她。”
月牙扯动嘴角微笑了:“顾玄武……你对我俩一直挺好……”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以后我没了,你替一我顾念着他……他没啥正经本事,将来要是穷了,你想着给他口饭吃……”
顾玄武的声音又粗又哑:“月牙,我向你保证。有我一口稀的,就有他一口干的。我还能养不起一个他吗?我有兵有钱有地盘,养他就像玩似的!”
月牙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又转向了刘平:“咋不点灯呢?点灯,我再看你一眼。”
“嚓”的一声,火苗窜起,是顾玄武划燃了火柴。烛台上的蜡烛一根一根的亮了,月牙的面孔渐渐显现在了光明中,血痕一交一织,狰狞纵横。眼睁睁的望着刘平,她气息一颤,一滴血泪顺着眼角滑落。
“咱俩才过了一年……”她的声音越发轻了:“往后……你一个人……咋办啊……”
她只有一双眼睛依然洁净明亮,一眨不眨的盯着刘平:“刘平,我跟你……没过够……”
刘平一言不发的凝视着她,有透明的液体在他眼中汇聚成滴,悬在睫毛上,粘一稠而又沉重,是他的泪。
“月牙。”他轻声说道:“我也没过够。”
月牙笑了:“以后……我不伺候你啦……你自己好好活吧……”
然后她缓缓的眨了一下眼睛,望着刘平又看了半晌。
最后,她慢慢闭了眼睛。口鼻逸出浅浅的一声叹息,带着她短暂一生中所有的苦乐与留恋:“没过够啊……”
刘平仰起了头,已然凝固的透明泪珠坠一落下去。微弱的光芒在他眼前流动闪烁,是月牙的魂魄脱离躯壳,挽不回,留不住。
顾玄武的卫队包一皮围了小院,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刘平端了热水关了房门,要为月牙擦身;顾玄武独自靠墙站在门外,不歇气的一根接一根抽烟。不敢歇,眼泪与哭泣就堵在他的喉咙里,他得用一口一口的烟雾把它们压住。
房内又加了一副烛台,烛光几乎可以媲美电灯。刘平拧了一把毛巾,去给月牙擦脸。两人做了一年的夫妻,全是月牙照顾他,月牙把家里的活全干了。
月牙死得惨,周身的关节竟然都被捏碎了,所以临死前想要摸一摸刘平都不能够。刘平很细致的为她擦去身上的血渍,没过够,两个人,在一起,都没过够。
刘平经过了无数次的生离死别,可每次的主角对他来讲,都是独一无二。让他彻底忘记一个人,也许只要一天,也许需要一百年。
刘平给月牙换了一身干净衣裳。顾玄武命人套马车,拉着月牙回了文县。夜色深沉,他和刘平并肩坐在车里,顾玄武问他:“你媳妇让人给弄死了,你怎么想的?”
刘平答道:“我想报仇。”
顾玄武又问:“有计划了吗?”
刘平摇了摇头:“正在想。”
顾玄武一抽一了一夜的烟,此刻下意识的又要去摸烟盒:“想明白了就说话,我有人有槍!”
刘平“嗯”了一声。
月牙没一娘一家没儿女,天气又热,所以葬礼没法办得太复杂隆重,三天之后就出了殡。三天里刘平一直守在灵堂里。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月牙身边,他闭着眼睛歪着脑袋,用面颊去贴月牙的手背。月牙身上苫了一层白布单子,静静的躺在灵床上。家里没了她,立刻就不像家了。顾玄武不知跑到了哪里去,只有一个小勤务兵会一天三顿来送饭菜。厨房里清锅冷灶的,从早静到晚。刘平把月牙的针线笸箩端到面前,笸箩里面扔着一只未完工的大布鞋。月牙总不闲着,做不完的饭菜,做不完的针线;饭菜做得快,针线做得慢,说要给顾玄武做一双鞋,直到现在还没做成。刘平捡起布鞋看了看,知道自己又是一个人了。
顾玄武再好,不是月牙。顾玄武有他自己的事业,将来还会有他自己的家庭,有他孙男娣女一大群热一热闹闹的亲人。而他无论在何处活久了,都会活成众人眼中的谜一团一。顾玄武对他再有感情,也没法向亲人们解释他所有的谜。
可月牙就不一样了。
他是月牙的唯一,月牙是他的唯一。月牙不必为他的存在辩白,反正他们只为对方负责。你们看不惯我们,我们就走。
刘平弯下腰,把笸箩里的碎布头一片一片的整理好。月牙从来不肯轻易扔掉任何破烂,仿佛预备攒出个千秋万世的基业来。刘平攥着一大把五颜六色的布条,忽然自言自语的开了口。
他说:“我想你。”
在月牙下葬的当天,顾玄武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他赶在盖棺之前进了门,进门之后大喝一声:“慢着!”
然后他大步流星的挤到了棺材旁边,从军装口袋里掏出一只金丝绒小盒子。盒子打开了递给刘平,他对着棺材里的月牙一歪头:“你给她戴上。”
刘平接过了小盒子。盒子里垫着紫一红一色的绒里子,上面摆着一副钻石耳坠。耳坠子亮晶晶的,像两滴泪,也像两抹闪烁的泪光。
在棺材旁边弯下了腰,刘平伸手摘了月牙耳朵上的小金耳环,为她把钻石坠子换了上。两个人都知道月牙如果活着,一定不会让顾玄武花钱买钻石。她有了金的,已经非常知足了。
顾玄武把月牙葬在了文县城外。
葬礼结束之后,顾玄武和刘平还停留着没有走。顾玄武问道:“你不是会念经吗?怎么没给月牙念上一段?”
刘平摇了摇头:“因为我根本就不想让她走。”
顾玄武又问:“接下来怎么办?”
刘平说道:“我要等岳绮罗。”
顾玄武没听明白:“等岳绮罗?她把你媳妇都杀了,还不得早早就逃了?”
刘平又对墓碑望了一眼,随即迈步向前走去:“她不怕死,不会逃。”
顾玄武追上了他:“你要在哪儿等啊?不会是在家里等吧?”
刘平低声答道:“我要去猪头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