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这行足印确是乔西海留下的,因此不自觉地,尽是往这上头去想。此处风沙甚大,足迹清晰可辨,应是刚离去不远。楚江秋想毕,抖擞精神,一刻也不停,迈开大步赶了上去。
沙漠里夜间极凉,日中又极热,楚江秋奔了半日,被头顶上的太阳烤得头昏脑涨,几乎睁不开眼睛,掏出水袋来灌了两口水,方才觉得清醒了一些。这一清醒,便发现足迹已变得很淡很淡,远远地向着远处一座废弃的土城。
他心中一紧,悄悄地向着这座土城而去,看着明明就在眼前,可这一走,又是半日,等终于到了城下,已是黄昏月上时分。只见它几乎全是用当地的黄土垒成,矗立了几百年,经不起风雨的侵蚀,墙垣朽败,日久失修,早已不复当年的雄姿,但仅剩的几处墙头,也足以挡住这狂风恶浪。
楚江秋悄悄地转过两座高大的墙垣,一不小心就与一个正在城内坐地的老头子打了个照面。只见他生得苍老瘦削,双颊深陷,须似银发,浓浓的遮住了半张脸,还剩的半张脸上也满是诧异之色,圆睁双目,与楚江秋对望了片刻,突然开口问道:“你,你是谁?”话声不甚流利,像是许久不曾开口与人说话了。
楚江秋见不是那个叫做“乔师伯”的,先自放下了心来,见他年老,便恭恭敬敬地答话道:“老人家,小子楚江秋,想……”
他原想问明去往西海的路径,免得在沙漠中四处乱走,迷失了方向,但甫一张口,便被那老人打断道:“你想什么,定是想抢走我的饭食,是不是?”
他这一说,楚江秋才发现他面前当真支着一口大锅,下面生着火,里面咕噜咕噜的,不知道在煮着什么,一股鲜味弥漫在空中,惹得人垂涎欲滴。锅下添着柴,旁边还堆着一些,都是附近枯死的胡杨木,早已干得透了,是再好不过的材料。看来楚江秋误闯的,就是这个老者在沙漠中的“家”了。
楚江秋心中暗笑,自己肚中确也有些饥饿了,但即使再不肖,也不至于到去抢一个老流浪汉饭食的地步,于是解释道:“不是的,我只要……”
那老人并不理会他,一俯身端起了锅,那锅里的水烧得正开,滋滋地冒着白气,他竟也不惧,端着锅一溜烟地躲到了土墙背后,脚步极快,窜跳迸纵,灵便之极,楚江秋只觉得眼前一花,便不见了他的身影。
楚江秋见他手抓铁锅的模样和轻身步法,脑子中忽地想起一个人来,失声叫道:“你是金老童前辈!”
他所说的金老童,乃是四川青城山真武观松鹤真人座下首徒,艺成下山之后,与其妻陈碧君合称“无双无对、雌雄双绝”,一二十年间,纵横江湖,打遍川、甘、陕各省无抗手,闯下了好大的名头。尤其是金老童的绝技“百劫千生手”,神出鬼没,凌利狠辣,惯于锁拿封闭对手的招式,中者有力使不出,如坠百劫千难中,因此才有了这诨名。但是两人武功虽高,但性情乖张,行事往往不依常理,任意为之。因此西北诸省的武林人士,听到“无双无对、雌雄双绝”的名号,欣喜者少,多数则是皱眉摇头,大呼倒霉,避之唯恐不及,甚至有人暗中称他们为“无法无天、雌雄双鬼”的。
只是在二十年前,两夫妻一齐莫名其妙地消失,从此再无人见过他们的行踪,仿佛世上从来没有过他们一样。一时间人言纷纷,有的说他们被厉害的对头设计,两人一夕之间同时毙命;有的说他们厌倦了武林中的仇杀,乘槎出海,到极东的小岛上做了一对神仙眷侣;还有的言之凿凿,道是亲眼看到他们生儿养女,之后性情大变,不想再沾染江湖上的恩恩怨怨,于是隐居深山,再不过问世事。如此种种,莫衷一是,兴味盎然地传了几年,慢慢的就再没有人记得起曾经的“无双无对,雌雄双绝”了。
楚江秋记得小时候听大人讲起他们的神奇事迹时,自己才刚刚懂事,但“金老童”、“百劫千生手”、“雌雄双绝”等名称早已牢牢地记在了他小小的脑海中,如今记忆中的人物蓦地出现在眼前,不禁愕然大异,情不自禁惊呼出声。
这个老儿确是金老童,只是听到自己的名字后,却颦眉沉思,喃喃自语道:“谁是金老童?金老童是谁?”似乎这是他极熟悉、极亲近的一个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仿佛眼前总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痕迹,在逗引着他,但只要伸手去抓,就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再也找寻不着。
楚江秋此时心中已有些明了,这个曾经纵横江湖的武林怪杰,必是经历了人生中的巨大变故,以至于变得颠三倒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而从前的事,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全然记不起来了。
楚江秋既知他是金老童,不便再打扰,于是大声道:“金前辈,在下这就走了,我走了!”说罢,有意咚咚咚地发出些声响来,大踏步离开土城,也不知该往哪里去,只是一味地向前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