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吹着很爽,月色有点暗淡,状元楼的灯光斜斜地印入平旷的操场上,状元教室的灯光仿佛格外亮些,把夜幕撕拉开来,银色的光点密密铺陈。
两人绕着操场走圈,左右左、左右左,渐渐达成一致的节奏。
“我妈教语文的,她班的语文总是第一,我总说她教的不好,就会教人套路,可烦。”易雅克突然打破沉默,吸了吸鼻子。
“你妈估计也嫌你烦,冷吗?”徐钦停下脚步。
“不冷,有点痒。她可嫌弃我了。尤其是我老说她做菜没我外婆做的好吃,她最拿手的就是做鱼,各种鱼,可还是没我外婆做的好吃。”
“你都管外婆叫奶奶?”徐钦对此一直很疑惑。
“是啊,因为我外婆没有儿子,她当不成奶奶。我爸说,‘外婆’有种‘外面的婆婆’的感觉,他从小就让我直接叫‘奶奶’。对,我们这边都不叫‘姥姥’的。”
“你爸很贴心。”
“可是,他们对我爸,总是……哎,其实,现在想想,似乎,也没什么,不过是老人家长久端着,放不下面子罢了,实际上他们对我爸真挺好的。我爸嗜酒,胃出血住进医院,那时我妈出差了,爷爷奶奶住乡下又要帮着小叔家带孩子,都是他们两位老人家贴心照顾着。”
易雅克走得有点儿累了,便停了下来,两人在草地上并排坐了下来。
“他们老了好多,我爸妈的事肯定给他们的打击很大。我这人,只顾着自己,唉,其实真挺渣的。我曾经一直觉得冷心冷肺没什么不好,自己过得快活就行了。后来我才明白,冷心冷肺冻伤的,并不只是别人。别人感受到的只不过是穿过重重温暖后的冷气,越是靠近越是冰寒,最彻骨的冰还是在自己的胸腔里。”
徐钦没说话,脱下外套给她披上,她却一无反应。
“我已经记不清我爸妈长什么样了。我没有他们的照片,手机里没有,电脑里也没有。处理完后事,我就逃了,带着空空的骨灰盒。身体浑浑噩噩的,但是意志很清醒,我以为,我会做噩梦,可是每晚都睡得很好。我好像都没有想起过他们。你知道吗?那时我最大的感觉就是自由,很自由,那种自由,那种,就像是……能飘起来的,无形无影,谁也抓不住。很多人要死了几百年才能认识到的自由,我在活着的时候就体会到了。”
“虽然还有亲人,亲人应该也是家人的,可是他们根本绊不住我。这大概就是小家与大家的区别吧,有点不近人情但却很现实。旧时代里,家里没钱,姐姐不上学,拉扯弟弟,很常见,也似乎理所当然,但我觉得姐姐那时肯定想到的是:我们是一家人。然而,当各自成家后,别说什么牺牲改变未来的唯一机会,就算是被坑了并不是那么大的一笔钱,心里都多少有点疙瘩。小家大家朋友陌生人,形成了人情关系中自发的、无可改变的阶级,权利也层层递减。”
易雅克把下巴搁自己膝盖上,接着道:“但是,死人是没有权利的,他们残留在人世的一切都是被动的。他们死后,属于他们的亲人、朋友,甚至同事,下属和老板,唯独不属于他们自己,因为他们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他们也不属于我,那堆乱七八糟的碎肉和一阵阵的恶臭,我根本不认识。爷爷奶奶要求把尸体运回去,外公外婆要求把骨灰带回去,还有人想要领养我,他们要抢走我家的爸妈,还要抢走我家的我。可奇怪了,我突然间发现,这个世界很怪诞,我不认识这个世界,我也不认识这些人。”
徐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手心里的手很冰凉,只听她继续说:“尸体被推进了焚化炉,出来的就是还温热着的灰,我完全不懂了,这些灰怎么会是我会蹦会跳的父母。我捧着他们走了,走着走着就扔了,我又走了很多很多路,一无所觉。有一天,我走的累了,不想走了,就回去上海了。可是我一丁点儿也不想回到这里,我不想我的爸妈变成他们的什么什么。每个人都拥有小的不朽,在一段时间内留在认识的人的记忆里,这个小的不朽,会让他们不断地提起你,说起你,或者是好的或者是坏的,或者是一些你根本不知道的,那些话凑起来根本就不是你,而像个怪物。你说,如果有灵魂,他们游荡在这里,该会是什么感受?他们会发现,别人说的‘我’根本就不是我认识的‘我’,这时候,我该怎么办,我没办法去辩论,我什么办法也没有,听着听着,总有一天,我会怀疑,他们说的是谁,我又是谁,我真的存在过吗?如果灵魂都这么无助,这么痛苦和疯狂,人还能怎么解脱?我就像那一片灵魂,我不想听,我只想用我的灵魂状态,好好睡觉。”易雅克越说越激动起来,到此粗粗喘了口气,渐渐平静下来。
她低着头望着两人握在一起的手,沉默了很久,才开口,说得很平静:“我把骨灰扔进了浑浊的黄浦江,我想着他们既然这一世终结于这里,那下一世或者说死后的生命就从这里开始吧,顺着河,走到不认识的地方去,走到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去,这样,他们就看不到也听不到他们并不认识的他们自己了,他们就不会被乱七八糟的熟悉的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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