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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她等着吧,多等个几次,以后就不会来了。”
瑶英嗯一声,脱下斗篷,卷起袖子,收拾案几上随意堆叠的文牍,提起火炉上的铜壶,熟门熟路地找到一袋米粒紧实的乌米。
这种米先在汁水中充分浸泡,蒸熟后晒干,再蒸熟再晒,如此反复九次,米粒颗颗晶莹,滋味肥浓油润。西军常常需要长途奔袭,军中很多人不习惯和北戎人那样渴饮马血、生吃马肉,今年本地适种的乌米丰收,她让人晒了不少,士兵很喜欢,携带方便,可以保存很久,还很好吃,而且可以迅速补充体力。
热水滚进碗中,她调了一碗乌米饭,递给李仲虔。
“别吃酒了,吃点东西暖暖胃。”
李仲虔看着碗中油亮的米粒,“怎么不催我放人进来?”
瑶英平静地道:“阿兄想通的时候,自然会放人进来。”
李仲虔嘴角一咧:“如果我想不通呢?”
“那我更不能自作主张了。”
李仲虔揉揉眉心,翻身坐起,接过碗和匙子,大口扒乌饭。
巴娜尔公主想嫁给他。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妻。
小的时候,他曾好奇地问舅父:“舅舅,您怎么没有娶亲?”
谢无量摸摸他的发顶,“舅舅太忙了。”
后来长史告诉他,谢无量就算一年到头过家门而不入也有很多小娘子愿意嫁他,他不娶妻不是因为太忙,而是自知身体病弱,又身处乱世,随时可能死在战场上,不想耽误小娘子的青春。
李仲虔没想过娶妻的事,从前是因为和舅舅一样不想连累妻子,来到西州,没了顾虑,他依旧不想娶妻。
李德和唐氏,李德和谢满愿……他们都曾恩爱甜蜜过,后来夫妻离心,面目狰狞,彼此仇恨,曾经是最亲密的枕边人,到最后,李德对谢满愿毫不留情,唐氏死之前句句都在诅咒他。
爱得再炽烈,终究抵不过岁月。
他和瑶英不一样。
瑶英深知这世上恶无处不在,并且被深深地伤害过,但她仍然相信世间的美好,李德、唐氏和谢满愿之间的纠葛恩怨不会影响到她的心境,她喜欢一个人,那便一心一意去喜欢。
他没有这样纯粹的喜欢。
流连花丛,男欢女爱,于他而言不过是情.欲上的享受,从一开始双方就明白彼此只是一场露水姻缘,你情我愿,绝不拖泥带水。
如果巴娜尔只是求几场欢爱,他不会拒绝,可是她想嫁他。
他这样的人不适合娶妻。
“罗伽对你怎么样?和尚懂得怎么做一个好丈夫吗?”他捧着乌饭,忽然问。
瑶英一笑:“他对我很好。”
李仲虔嘴角轻扬。
……
瑶英从屋中出来的时候,巴娜尔还等在雪地里,脸颊冻得红扑扑的,朝她行了个大礼。
西军联军收复伊州时,瑶英不许部落兵欺辱北戎王宫女眷,巴娜尔很感激她。
瑶英把自己的斗篷披在巴娜尔肩膀上,道:“公主随我来吧。”
巴娜尔抬头看一眼紧闭的窗,懊恼地叹口气,举步跟上瑶英。
炉膛里柴火烧得噼啪响。
瑶英看着巴娜尔喝下一大碗防风寒的药,直接问,“公主是怎么和我阿兄认识的?”
“在北戎的时候认识的。”
“公主是不是救过我阿兄?”
巴娜尔捧着药碗摇摇头:“阿依努尔,不是我救了李仲虔,是李仲虔救了我。”
瑶英面露惊讶之色。
巴娜尔放下碗,朝她笑了笑,缓缓地道:“当初李仲虔混在北戎奴隶里面,寻找脱身的时机,那天夜里,塔丽帮他掩护,他趁守卫打瞌睡,偷偷摸出营地,无意间撞见三王子想要欺负我……”
说到这里,她脸上掠过愤怒之色。
她是瓦罕可汗养大的女儿,以后肯定要嫁给诸儿子中的一位。三王子垂涎她的美貌,想要她做侧夫人。
三王子为人粗鄙,她坚决不答应。三王子贼心不死,偷偷买通她的奴隶,把她骗出营地,想要生米煮成熟饭,逼她就范。
“营地外的守卫被三王子支开了,我很害怕……李仲虔当时就藏在马厩,他看到我被三王子拖走,没有现身。”
瑶英猜得出当时的情形。
李仲虔以奴隶身份掩饰自己,假如出手救人,很可能卷入是非,无法脱身。
“我阿兄最后还是出手了?”听巴娜尔的口气,三王子肯定没得逞。
巴娜尔点点头:“李仲虔不想多事,本来已经悄悄地离开了,过了一会儿还是回来了……公主知道他为什么回来吗?”
瑶英摇摇头。
巴娜尔道:“因为我一直在叫阿兄。”
瑶英微怔。
巴娜尔接着说:“李仲虔冲了进来,一把扯住三王子,差点把他脑袋扭下来,三王子怕事情闹大惊动别人,逃走了。”
那晚,李仲虔差点把三王子打死,他那副狰狞凶狠的模样就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他站在惊魂未定的巴娜尔跟前,问:“你兄长呢?他怎么没来救你?”
巴娜尔抹了一把眼泪:“他死了。”
她的父兄都为瓦罕可汗战死,所以才能被收养为义女,她没有其他亲人了,害怕的时候本能地叫着兄长,她的母亲是被掳掠到草原的汉人,她和兄长小的时候就会说汉文。
后来她知道了李仲虔来北戎的目的,一下子恍然大悟,李仲虔之所以会不顾危险救她,是因为她歇斯底里的呼救让他想到了他妹妹。
文昭公主落在海都阿陵手里,谁都不知道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一开始,我不知道李仲虔是魏朝的皇子。”巴娜尔往炉膛里添了几块炭,“他救下我的第二天,三王子伤势太重,瞒不住了,瓦罕可汗派人来安抚我,说三王子是活该,又问我到底是谁打伤了三王子,奴隶竟然敢打伤贵人,虽然他是为了救我,也必须受到惩罚。”
她抬起下巴:“我当然不会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论三王子的母亲怎么劝哄、威逼,巴娜尔都不肯指认李仲虔。大妃暴跳如雷,向瓦罕可汗进谗言,要在十天内把她嫁给一个部落的酋长。那个部落刚刚在大战中失去一半青壮年,酋长都快有五十岁了,瓦罕可汗正愁该怎么安抚部落。
巴娜尔还是咬紧牙关不肯说出是谁救了她。
她咬了咬唇,“大妃逼我出嫁,我很害怕,可我不能出卖李仲虔,我给自己准备了嫁衣……”
就在她绝望的时候,李仲虔自己站出来认罪了。
他满身脏臭,蓬头垢面,看不出本来面目,跪在三王子的毡帐外。三王子的亲随把他打了个半死,他趴在泥地里,一声不吭,纹丝不动,任他们踢打。
巴娜尔哭着冲到瓦罕可汗的大帐求情,老可汗饶了李仲虔,他一瘸一拐地走了,看都没看巴娜尔一眼,就好像他挨打的事情和她没有一点关系。
夜里,巴娜尔去看他,他旧伤复发,陷入昏迷,塔丽在悄悄照顾他。
巴娜尔每天都会去看李仲虔,偷偷送药送吃的给他,有时候帮塔丽照看他。
就是在那段日子里,她听他病中叫明月奴,知道他妹妹的小名,还知道他来北戎是为了找妹妹。
李仲虔很冷漠,从来不和她说话。
巴娜尔坚持去看他,渐渐猜出他不是寻常奴隶,瓦罕可汗想找的汉人很可能是他。
“我可以帮你离开这里。”她告诉李仲虔,“我是可汗的义女,可以把你要到我身边来,你成了我的护卫,就不用躲躲藏藏了。”
李仲虔拒绝她的帮助。
巴娜尔那时候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让自己帮他?
塔丽也有相同的疑问。
那天,巴娜尔悄悄去看望李仲虔,听到塔丽帮他出主意:“公子,巴娜尔公主好像很喜欢你,公子不妨利用这一点,瓦罕可汗对公主还是有几分情面的。”
李仲虔淡淡地道:“以后别让她来了。”
塔丽迟疑着问,“公子讨厌巴娜尔公主吗?”
巴娜尔站在土墙外,心里怦怦直跳。
她突然发现自己很怕李仲虔给出肯定的回答。
……
啪的一声脆响,炉膛里的火炭烧得滋滋有声。
巴娜尔从回忆中醒过神,朝瑶英一笑:“李仲虔没有说讨厌我,他对塔丽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
瑶英轻声问:“什么话?”
巴娜尔一字一字地道:“他说,我只是个不相干的人,他不想让我步阿娘的后尘。”
当时巴娜尔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以为李仲虔很讨厌她,伤心地离开了。
在佛寺见到痴傻的谢满愿以后,她才明白李仲虔的意思。
她更喜欢李仲虔了。
他看起来阴森森的,其实是个好人。他为了救妹妹冒险刺杀瓦罕可汗,他救了萍水相逢的她。他明明知道她喜欢他,没有借机哄骗她,利用她脱身——哪怕她甘愿这么做。
巴娜尔仰起脸,看着瑶英:“阿依努尔,你问我是怎么和李仲虔认识的,是不是想劝我,李仲虔不喜欢我,让我放弃?”
不等瑶英回答,她笑了笑,眸子里映出炉膛明艳的火光。
“北戎灭亡,我不用再面对三王子他们的觊觎,也没了公主的尊荣,义庆长公主被公主你接回中原去了,我不想去中原,来到西州……”
“公主,李仲虔是我见过的最强壮最勇敢的男人,我喜欢他,想和他生孩子,他不讨厌我——我看得出来,现在他没有想娶的女人,我和他之间没有阻碍……天神又给了我一次机会,我想试一试。”
尝试之后才有放弃的资格。
她是北戎数一数二的美人,她喜欢李仲虔就要说出来,不怕被笑话。
哪怕最后他还是无动于衷,至少她试过了。
“我听说了很多佛子和公主的故事。”巴娜尔看着瑶英,两眼放光,“公主和佛子不畏艰难,终于感动天神,才能结为夫妻。我也要和公主一样勇敢!”
瑶英唇角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她可以笃定,巴娜尔听到的那些故事和传说有一大半她也不知道。
比如前一阵西州流传她为昙摩罗伽哭倒了整座圣城,罗伽才能找到真正的内功心法,起死回生。
巴娜尔抹把脸,振奋精神:“最烈的马属于最勇敢的勇士,想要打动最强壮的男人,也得和驯马那样,谁胜出,谁就能和他生孩子!”
瑶英:……
她怎么突然感觉巴娜尔公主嫁给阿兄的目的就是和他生孩子?
……
送走巴娜尔公主,亲随问瑶英:“七娘,要不要想办法把巴娜尔公主送出西州?”
瑶英摇摇头,“阿兄真不想见她,她根本进不来……巴娜尔公主和阿兄的事,你们别多管,别跟着起哄,也别瞎打听,顺其自然就是了。”
……
接下来的日子,瑶英继续接见各部酋长,为有摩擦的部落调节矛盾,督促拥有大片土地的豪族种植农官培育的粮种,亲自去新建的养马场视察,让亲兵试骑从波斯那边买来的良马,还得时不时抽空去宴席上露个面。
亲兵偶尔会向她汇报李仲虔那边的事:巴娜尔给李仲虔做了件兽皮袄,李仲虔没收。
一晃就是大半个月过去,缘觉看她还没有动身回王庭的意思,急得团团转,每天冷不丁地提醒一句:“王后,您猜王这会儿在做什么?”
瑶英用膳,缘觉在一旁道:“王是不是也在用膳?”
她提笔写信,他赶紧帮着铺纸:“王后要给王写信吗?”
她在佛寺会见酋长,他和旁人低语,“这些僧人的宣讲比不上王的动听,我们王宣讲时,连寺里的鹰都乖乖立在鹰架上聆听……”
瑶英回头看他一眼。
缘觉一脸骄傲:“王后,您也这么认为吧?”
李仲虔翻了一个白眼:“你这么想念你们王,不如先回王庭去。”
缘觉忙退后几步,恭敬地道:“小的要侍奉王后左右。”
李仲虔皮笑肉不笑。
缘觉再不敢多嘴。
终于到了月底,缘觉立马精神了,不动声色提醒瑶英该动身了:“王后,箱笼开始整理了,您看有没有什么漏下的?”
瑶英处理好手头的事务,启程回王庭。到了沙城后,她让其他人慢行,自己骑快马回圣城。
不过是一个多月,感觉像过了很久似的,圣城外一片茫茫白雪。
守城的禁卫军见到肩披朝霞的瑶英出现在城门外,惊诧万分,连忙竖起迎接的幡旗:“王后回来了!”
瑶英示意他们不要惊动其他人,径自回宫,刚步上长阶,迎面一人走下来,看到她,呆了一呆,慌忙行礼。
“王后回来了?”
瑶英嗯一声,匆匆往里走,她给昙摩罗伽的信上没有提起自己特意提前赶回来的事,还叮嘱缘觉不要漏了口风。
昙摩罗伽这会儿一定在前殿接见大臣,她可以站在后廊那里等他……
她还在盘算怎么吓罗伽,毕娑挠挠脑袋:“王后,王不在王宫。”
瑶英脚步顿住:“他去佛寺了?”
毕娑笑得直拍大腿,摇摇头:“王思念王后,知道王后动身回来,今早出城去迎接王后了。”
昙摩罗伽的理由很充分:雪太大,他担心瑶英在路上被风雪阻住,要带人去接应。
刚好闲着的莫毗多嘀咕了一句:“那也用不着王亲自去接,末将正好要去一趟白城,可以顺路迎接王后。”
昙摩罗伽好像没听见一样,看一眼天色,门外近卫统领过来回话,车马准备好了。
瑶英哭笑不得:她想提前回来给昙摩罗伽一个惊喜,叮嘱所有人瞒着他,没想到罗伽已经出发去接她了!
她转身就走,翻身上马,出了圣城,夜里在驿站歇了一夜,缘觉劝她回圣城等昙摩罗伽回来,她摇摇头,她现在就想见他,一刻都等不得。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瑶英继续朝沙城奔去,蹄声回荡在茫茫无际的雪原间。
忽地,远处几道模糊的暗影从西边疾驰而来,马蹄踏响如奔雷。
瑶英催马疾走,迎上前,暗影越来越近,为首的那人一身雪白织金纹锦袍,身形挺拔,风吹衣袍猎猎。
她看着他,嘴角不禁翘了起来。
他凝望着她,逆着光,碧眸看起来黑沉沉的。
马蹄轰响,雪地震颤,黑马飞驰到瑶英跟前,带起一阵气流,还没停稳,马背上的人展臂揽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抱到自己马背上,紧紧搂着她。
瑶英抱住他的腰,闻他身上的沉水香味。
“郎君,我回来了。”
昙摩罗伽低头,吻她发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