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嫁。”
李德沉默。
李仲虔抬起头:“行军打仗,逐鹿天下,不能妇人之仁,光靠仁义无法震慑人心,长兄是世子,得顾忌名声,我和长兄不同,我不在意名声,长兄不便出面做的事,我可以代劳。”
李德皱眉审视他。
李仲虔一脸坦然。
长史对他说过,前朝有位皇帝少年时曾被其他兄弟欺压折磨,诸子夺嫡,骨肉相残,后来他成了九五至尊,杀死威胁他帝位的兄弟,唯独留下了一个兄长——他当年险些死在这个兄长手上。
他问长史:为什么皇帝留下这位兄长?因为皇帝大度吗?
长史摇摇头:不,因为皇帝的兄长太蠢了。
蠢到皇帝根本没把这位兄长当成威胁。
李仲虔决定做一个胸无城府、暴躁易怒的蠢货。
像皇帝的兄长那样,蠢到所有人把他当成笑话,妹妹就安全了。
他捡起荒废的武艺,召集部曲,跟着李德出征。
李德要他攻打谁,他就去攻打谁,李德命他屠城,他就屠城。
瑶英劝他:“阿兄,我们还是想办法离开吧。”
她年纪虽小,看着无忧无虑,其实什么事都记在心上,知道他们的处境,不止一次和他分析利弊,帮他出主意,劝说他想办法离开,李德和李玄贞不会放过他。
李仲虔苦笑,李德不会允许他们离开,李玄贞也不会。
他已经身陷泥沼不得解脱,只希望能早点帮她寻一个归宿,李玄贞应该不会连外嫁女都不放过。
那时候,李仲虔没有想到,李德会再次失约,他明知代嫁是魏明的阴谋,还是顺水推舟让瑶英去和亲。
他想把李德碎尸万段。
不管李德建立多大的伟业,救了多少生灵涂炭的百姓,不管杀了李德的后果是什么,李德对他失约了,他要杀了李德。
世人的喜怒哀乐,和他不相干。
……
真到了可以下手杀李德的那天,李仲虔却没有下手。
有多少个夜晚,他一遍遍告诉自己,他要和李德同归于尽。
后来,他舍不得死了。
他和瑶英不再完全受制于人,他们有兵马有盟友,可以好好活下去,杀死李德的办法有很多,比如让李玄贞和李德父子残杀。
为什么要为李德赔上他的性命?瑶英会伤心难过。
让李德死在最疼爱的儿子李玄贞手上,比亲手杀了对方更让他觉得快意。
……
李德死去的那一天,李仲虔正领着仆从收拾行囊。
消息送到,他漫不经心瞥了一眼,心中没有什么起伏。
他率领西军冲锋陷阵,护送流落的遗民回到家乡,领着士兵帮忙挖设沟渠,为百姓开垦田亩,还曾经去山谷帮那个赖着要他当首领的部落寻找几百头走散的蠢羊。
横亘在天际的雪峰,茫茫无际的草原,寸草不生的莽莽沙漠,浩瀚的戈壁,幽深的峡谷。
他经历了很多事,见了很多人。
……
有一次,他们在斑驳的古城中救下一个被围困的部落。
他诧异地发现,部落里的人会说一口地道的中原官话。
他们是本地守军的后代,他们口中的皇帝姓朱。
守军奉命镇守堡垒,孤悬域外,失去和中原的联系,苦苦支撑了几十年,不知道中原已经几经动荡,改朝换代。
昔日风华正茂的骑兵,垂垂老矣,仍然守着旗帜,想突破封锁,和中原恢复联系。
他们时常遥望东方,等着王师救援。
上一代人死去,下一代人秉承他们的遗志,继续坚守。
城主看到西军旗帜上的汉字,大哭了一场,带着他们去见还活着的守军。
许多年前,老人是守军中年纪最小的斥候,后来其他人一个个死去,他埋葬自己的同袍,替他们继续等待东归的那一日,从青年等到中年,又等到老年,等到牙齿落光,白发苍苍,依然等着。
当瑶英和李仲虔走进土堡时,那个躺在草堆里的士兵浑浊的眸中燃烧起灼灼的亮光:“援兵来了?”
杨迁想要解释他们不是朱氏的兵马,瑶英朝他摇摇头,走过去,握住老人的手:“我们来晚了。”
老人挣扎着爬起身,在孙儿的搀扶中走出土堡,看着猎猎飞扬的旗帜和军容整肃的西军,佝偻的背慢慢挺直,推开孙儿,一步一步走到高台前。
“兄弟们,援兵来了!”
随我杀啊!
残阳如血,老人苍白的发丝上抹了一层血色,仿佛还是昔日那个和同袍们一起并肩作战、誓死不降的俊朗儿郎。
他一个人立在那里,身后空无一人,又好像有无数英魂和他站在一起。
李仲虔一身染血的战袍,斜坐在土堡上,望着那个面向东方的老人,拔开酒囊,冲洗剑上黏稠的血。
烈酒洗去血腥。
也一点一点洗去多年来积压在他心头的阴云。
他记起少年时的自己,满腔热血,一心想着和父亲舅舅那样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瑶英撒娇卖痴,央求他带兵,请他帮忙处理军中事务,他想帮她在西军树立威信,全都应下。
渐渐的,他融入其中。
他和杨迁他们臭味相投,和部落胡人不打不相识,中原的过去离他越来越遥远,乃至于他有时候记忆模糊,居然记不起李德的长相。
瑶英一直担心他莽撞地去找李德拼命——她故意以西军事务拖住他,让他分心。
她得逞了。
见了那么多乱世中的悲欢离合,他早已不是过去那个李仲虔。
沙漠中的土堡,残破不堪,长风刮过,似野兽在咆哮。
李仲虔还剑入鞘,站起身,扫一眼从土堡不同角落聚拢过来的百姓,暗暗道,这座土堡外有一座水草丰美的河谷,可以教他们种些桑麻和粮食。
……
李德驾崩后,李玄贞写下一份诏书交给李仲虔。
他承诺不会对他和瑶英不利。
李仲虔嗤笑,随手把诏书扔到角落里。
长史一边抹泪,一边帮着收拾:“阿郎,我们真的要搬走吗?”
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搬。
北走出雁门,西行渡临洮。问君何所往,饮马长城濠。
他的人生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离开长安之前,昙摩罗伽找他求一样东西。
“要莲子干什么?”
“种在王宫里,明月奴住的地方。若能长大开花,以后她思乡的时候,看看窗外的莲叶莲花,可以一解愁思。”
李仲虔嘴角一扯,和尚果然心细,竟然会想到这一点。
他把以前从荆南带到长安的莲子交给昙摩罗伽。
不知道能不能顺利生叶开花。
瑶英成为王庭的王后,他隔一段时日给她写一封信,商量西军事务。
一晃几个月过去,她在家信里告诉他,昙摩罗伽亲自种下的那些莲子发芽了,长出了碧绿的莲叶,不过还没有花苞。
李仲虔放下信,轻哼一声,和尚还真是有本事,养莲也会。
他吩咐亲兵去打扫宅院,瑶英冬天会回来住一个月,西州太冷了,该修缮的地方得在入冬前修好。
长史在门边探头探脑:“阿郎……娘子那边传来消息,巴娜尔公主搬到佛寺去住了。”
李仲虔一愣,“谁让她搬过去的?”
长史道:“巴娜尔公主每天去佛寺陪娘子说话解闷,娘子很喜欢她。昨晚夜深了,巴娜尔公主留下住,今早娘子就说要巴娜尔公主搬来和她一起住……”
李仲虔皱了皱眉,摆摆手,没有说什么。
他去校场检阅兵阵,忙到下午,回到家中,热得汗水淋漓,脱下甲衣,衣襟敞着,露出壮硕的胸膛,瞥一眼角落,淡淡地道:“出来。”
窸窸窣窣响,头戴珊瑚珠串、身穿纱裙的女子从屏风后面踱了出来,修眉俊眼,头发乌黑,目光在他汗津津的胸膛上停留了一会儿,道:“我问过了,你在中原没有娶过妻子,也没有定亲,你从前的姬妾没有跟过来……你既然没有娶妻,为什么不能娶我?”
李仲虔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我娶不娶妻,与你无关。”
巴娜尔挺起胸脯,“我喜欢你,想嫁给你,想和你一起生孩子,你娶不娶妻当然和我有关!”
“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可以学。”
李仲虔喝完一碗酒,放下酒碗。
亲兵听到声音,走了进来,好说歹说,把巴娜尔拖了出去。
“李仲虔,我明天再来!”
门外侍立的亲兵忍不住偷笑。
李仲虔眉头皱起。
真麻烦。
当初救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没想到会惹出这么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