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话,宫缩一结束便摊下来,更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力气能坚持几次这样穷尽力气的冲锋。三个回合下来一次比一次式微:腿不受控制地发抖,手掌摸不到膝盖了,脖子由酸变木,眼睛涩涩睁不开,这些器官定是正在筹划革掉眼前这个主人的命。
护士在产床边摆下一件助产利器——凳子:“既然你生不出来,那只好我来帮你。”她因被主任医生的话击中变得无比清醒,顿时顾不得疼和众人一同望过去。医生踩上凳子准备结束这场漫长的战役。她俯下身,双手掌重合按在浑圆鼓起的小腹上,稍稍往上起身,然后整个上身猛地向下一击,将千钧之力推入腹内。子宫内的宇宙像经历了从外太空投掷来的原子弹爆炸,余波将门窗震开,连整幢楼都为之一颤。
“哇!”婴儿清脆响亮的啼哭声响彻寰宇,但对她来说只是陌生的警报。她慌忙卸下包袱的同时又戴上了一辈子也摘不掉的枷锁。
助产士接替主任医生的位置,照着腹部三下重压,胎盘、羊水连同恶露一起喷涌而下。待清理完毕,护士将厚厚的棉被盖在她身上。从中午一点钟爬上产床她就跌进了冰窟,直到天黑,她才再次得到温暖的眷顾。棉被是人类最忠诚的好朋友,你给它冰冷,它却回报你足够的温暖。
一旁,护士正在包裹,婴儿被包进姥姥提前备好的小包被里,一根红绳子将婴儿扎实包紧的同时也将其牢牢的与这个世界捆绑在一起。她还是难以置信曾经那个在她子宫里上下翻腾的胎儿如今已变成真正会啼哭的婴儿!而且就在婴儿啼哭的一刹那,她立即拥有了令她惶恐的无法承其重的母亲的身份。并且这种母女关系是绵延累世无论以怎样的形式都无法断离的!但母爱之于人类是不可企及的圣地,她一辈子奉献付出也不过是在朝圣而已。可就目前来说,她远不知道除了精神上还应在其他哪些方面付出些什么。
有个声音告诉她:“婴儿只是经由她的身体娩出,脐带已经剪断,婴儿对她的依赖只应减少不应增多。”她母爱下滋生的恨意随着脐带的断裂看似已杳无踪影,实则如死灰中的星火儿,一点风吹草动即可遍野燎原。只是她并不表露于色,把这事做的密不透风:她将恨连带着根扎进了婴儿的身体里。
无数次她捶胸顿足逼问自己:若不是因为怀孕她怎会结婚呢?又怎会嫁给他呢?她真的爱他吗?她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一脚心高气傲一脚自卑敏感猝不及防地陷进婚姻里。心高气傲时她懊悔:怎么会嫁到你们家呢?瞎了眼也不该嫁到你们家!自卑敏感时又漠然:我不该嫁给任何人。我是集体主义者里的个体主义者,又是个体主义里的集体主义者,哪都不合适,百无聊赖,自生自灭罢了。可是一个小小组合细胞的到来硬是不留余地的逼她做了选择。她没有杀死那个细胞,于是杀死了自己后半生的选择权,杀死了自由主义,恰恰是因为那该死的伟大的母爱。当然还有一个最直接的原因:人总是把更大的痛苦留给明天来逃避眼前的小痛苦。相比起十月后的分娩之痛明天的流产之痛是令她更不能承受的。多少次她在心里说:真不该要这个孩子!可刚说完就迫于道德和良心谴责而小声说:呸呸呸,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直到分娩前还持续呕吐的妊娠反应让她更加肯定那个否定的声音,于是她只好说:这辈子,我不会再有第二个孩子。一个否定未来的人难道不也在否定过去吗。
可她是怎样将恨扎进孩子身体里的呢?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便是:她生就在一个如矿山般探不到底的并且就连始作俑者也毫不怀疑其真实性的恨的假象里。于是他以恨为信仰却当爱为陷阱。所以这样一个含恨而生的生命如何产出爱呢?产出恨是理所当然的。与其说她恨孩子不如说她被迫恨自己,她在自己不被爱的臆想里溺了水,并且拒绝别人施救。母亲无意识造就一个恨的壳子,她便恭敬顺从地钻了进去,再也爬不出来。在她三十岁这年,壳子变得越发狭窄幽暗、沉闷黢黑,再不打破她只得同壳子一同殒灭。
“胥子蒙对吧,看看是男孩还是女孩。”她将头迟迟扭过来,眼皮沉重得只能撬开一条缝,却只看到婴儿的两条腿。“我看不清,不知道......”“嗯,对,是女孩。”医生见她嘴皮动就当是应承下。她无力表达,无力辨别,但此刻却很享受这无力。
“哎呦,恁不着,小王是回家了,哈哈哈......我说打麻药咋找不着人嘞......”她听完带着惯性的止不住爽朗笑声的护士长的话,心先是烧了起来而后又凉了下去。她应该投诉医生?还是破口大骂?又或者是要求赔偿呢?可奇怪的是她宁愿自己没听到护士长的这番话。
产房外面,父母双亲还有婆婆站在两边,目光锁在产房门上。人进进出出,产妇被陆续推出,只不见自己孩子的身影。母亲把包递给父亲,准备去楼下洗手间。“胥子蒙家属在不在?”听到护士问话又急忙折了回来。三人迅速围上来。
“小孩顺利生产了啊,6:56分,6斤6两。”
“男孩女孩?”母亲问道。
“女孩。”
“哦。江南呢?人去哪了?”
“呦,还是双眼皮大眼睛呢!长大跟蒙蒙一样漂亮。”
父母旁若无人地讨论着,婆婆站在一旁融在了空气里。她双臂微弯双手习惯地握在腹前,背总是弓着,像随时准备听命于别人而做出准备。脸部的肌肉不自然的努着,两眼笑出一道缝,牙龈不情愿的露出来。“去哪了?妮儿将被抱进去。”“抽了根烟。”
丈夫径直走向小婴儿,埋下头仔细看。不时拉拉小手,捏捏脸蛋,将其玩弄股掌之间。
“大眼睛双眼皮,可漂亮。”
“是吗。”
“嗯,像你......疼不疼?”
“什么疼不疼?”
“医生在给你缝......伤口吧”
“伤口?”
“侧切伤口。”医生接过话。
产床末端两名医生正在进行术后缝合。右侧医生固定伤口,左侧医生拉针扯线。“你是不是提前使劲了,生之前上厕所了吧,里面都撑裂了,得缝三层。”“多长时间能缝完?”“缝了有半个小时了,快好了。”
清醒之下,穿过伤口皮肉的针线让她有拉扯感却丝毫不痛,这得完全归功于姗姗来迟的麻药。还没回过神来,护士已将裹着包被的小婴儿放到她面前。
“你看,她眼睛睁得好大!新生儿不都是闭着眼嘛?”婴儿大大的眼睛,好奇而漫无目的地望向天花板,小嘴巴紧抿着,偶尔卷起舌头好奇地嘬一嘬成人已经腻歪了的尘世的新鲜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