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漫漫黄沙。
太阳似是永远停驻在相同的地方,永远都无法落下。
热浪炎炎。
沉浸着荒漠特有的热气,风将一大片碎末的砂砾高高掀起,而在最终,砂砾又会再次落地。
循环,周而复始的死结。
吃力地呼吸一口,被吸入身体中的,除了空中飞舞的黄沙,还有腥味。
人的血腥味。
大祭司圣罗兹从地上缓缓爬起,艰难靠坐在一块平地凸起的高岩之后。
高岩为他遮挡住毒辣的阳光,为他提供了一处勉强可用的休息处,但是从沙地上渗出的热气依然不间断刺激着他的神经。身上黑色的教袍沾满血迹,在高温下发出恶心的臭气,被大号铅弹击中的腹部,正不住渗出鲜血。
圣罗兹微微颤颤,伸出手臂,一股微弱的白光在他的指尖上打转。逐渐,他的喘息愈发急促起来,忽然间,他咬牙将带着白光的手指伸向流血的腹部。
嗞的一声。
他全身猛地抽搐,双腿僵直痉挛,却是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白光像火一样,持续灼烧着他的伤口,很快,一股焦臭气从腹部升起,烧焦的肌肉将伤口包围,流血的伤口暂时扼止住了。
圣罗兹骤然放松,身体无力地横靠在岩壁之上。
但他意识松弛的时间没有多久,伴随着背后高岩的一阵震荡,一阵硬物碰撞碎裂的声音便迫使他再次从噩梦中惊醒。
他睁开双眼。
一只眼球直勾勾地望着他。
“呃——”
圣罗兹干呕数声,颤抖的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
一具跟他一样身穿黑色教袍的尸体,关节扭曲地倒卧在他的眼前,七窍出血,一只眼球迸出眼眶,像坏掉的果冻一样,拖着血丝跟沙粒在沙地上随风晃动。
他知道这只眼球——这具尸体的身份。
奥默尔,跟他一样是智慧圣坛的圣职者。在这个规模不大的宗教团体里,他与奥默尔可算是挚友,两人以前曾多次前往附近的帝国边陲小镇布施及传教,直至今日,在魔鬼到来之前,两人已经定好了明天布施线路的行程。
但在此时此刻,奥默尔已经成为一具没有生机的尸体,被视为圣坛珍宝的信仰法杖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在身旁,她的主人再也不能将她举起,而与他的约定,也不可能完成。
在这个瞬间,圣罗兹似是苍老了十岁,面对着惨死在面前的挚友,两行泪光从他的眼中滑落,一滴滴落在信仰法杖之上。
就在此时。
信仰法杖突然动了一下,如同枯枝一样的法杖此刻焕发着新生的光芒,从沙地上缓缓升起,最后竟悬浮在他的眼前。
这就是奇迹吗?
伸出颤颤巍巍的手臂,圣罗兹抓住了法杖,时刻充满了奇迹的信仰法杖被一团闪耀而柔和的光辉所笼罩,光辉所及之处,奇迹将会苏醒,一切事物均会朝正方向发展。
于是乎,力量自圣罗兹体内不断更生,就连被洞穿的腹腔,疼痛的感觉也被一阵舒服的酸麻所取代。
这就是神造物的力量吗?
借着力量,圣罗兹扶着散发蓝色光芒的信仰法杖,慢慢爬了起来。
迈出了第一步,他没有倒下,身体也没有想象中的沉重。
信仰法杖散发的光辉依然足够闪耀,虽然以旁人的目光看来,光辉是从圣罗兹的身躯向法杖流出的。
——但在这种情况下,谁管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呢?
终于,在倚靠着法杖,艰难行走绕到巨岩的边缘处,他见到了向阳面的境况。
——如果地狱真的存在,那么,此时的他,便是见到了真正的地狱。
借来的力量在这个瞬间被驱散殆尽。
他又一次跪倒在地。
他从来没有想到,人体竟然可以作出这么多种类的肢体语言。
——死亡时肢体语言。
在眼前一片巨大沙丘凹陷地中,数以十计的智慧圣坛教徒以各种不符人体结构的奇怪姿势倒卧在地,生机早已断绝,其中更是不乏有司教、主祭之类的高层人物。从躯体溢出的鲜血渗入黄沙,将黄色的砂砾染出斑驳的赤红,黄与赤红色彩的粗暴挥洒,达成一幅拙劣而肮脏的地狱画卷。
在太阳方向的沙丘边缘处,残存着十数个智慧圣坛圣职者,他们当中手持武器的占大多数,幸存者们相互靠拢,组成了最后的防线,目光望着同一个方向。
一个男人站在注目的中心点。
男人赤裸着上身,浑身健壮而富有光泽的肌肉,高大的身躯足可比拟大魔法师召唤的魔法兵器钢铁傀儡。染红的双刀依然流淌着血液,纵情杀戮的身影深深铭刻中在存活的圣坛教徒心中。
他将这里变成地狱,他将一切生灵尽情毁灭,他根本不能称作为人,也许魔鬼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魔鬼迈出一步,整个沙丘都为之一震。裸露在外的右边小腿上,花纹细致繁复的地狱天使刺青发出诡异的红光,地狱天使两张恶魔羽翼被铁链捆扎起,映照着赤红的光泽,似在下一刻便要束缚中具现,重临人间,带来无尽的厄难。
红光弥漫至魔鬼全身,扩散在空中,发自心中的恐惧无时无刻撕咬着弱者们的灵魂,泛红的空气中潜藏着无数恶魔的爪牙。每当他前进一步,以人为盾的圣坛防线就会退后一步。
终于,防线中一个持弩圣职者再也忍受不住了,他发疯地嘶叫着,冲向魔鬼,抬起了手中的手弩,在一片恐惧的呼声中扣下括机。
空气割裂的声音突显,弩箭猛地射向魔鬼。
但此时魔鬼忽然动了,只见他的手臂随意一挥,折为三段的弩箭便落在他的身前。
而在下一秒,他就站在圣职者的面前。
令人窒息的气氛中,勇敢而脆弱的圣职者成为被瞩目的中心。
在圣职者的感官里,只觉有一阵大风吹过,将他吹离了地面。
魔鬼渐渐缩小,渐渐地,他已经看不到魔鬼的身体。
于是乎,他低下头,看清楚人生的最后一幕。
——魔鬼手中的弯刀仍在滴血,自己没有头颅的身躯向前跑动两步便萎然倒下。
他闭上眼睛,属于他的舞台已经落幕了。
而遗留下来的人群,却仍在地狱中喘息。
人群中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第一个人抛下自己的兵器,发疯地向无边的沙漠深处逃去。
最后的防线瞬间崩塌。
第二个人丧失了意志。
第三个人丧失了意志。
第四、第五……直至全部。
米迪也是逃跑中的一员,他忘情地奔跑。
身为圣坛剑士的一员,他的体力要比其他圣职者要好上一些,所以他跑在其他人的前面。
一步跨过两具叠在一起的教徒尸体,溅起的血液落在米迪的脸上。圣坛剑士的佩剑早不知被他丢在哪里了,而他也只是一路逃跑,而并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究竟是何处。
从身后传来的惨叫声和人体被切割的声音越来越近,他根本没有时间或者身后根本没有勇气回头望上一眼。
一阵猛冲,米迪手脚并用,一下子就翻上近乎垂直的斜坡。
好不容易暂时脱离了身后的地狱,他却发觉已经有人在这里等他了。
眼前是一个羸弱的中年人,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件宽大的黑色披风挂在一个衣帽架一样,宽大的兜帽将他的左脸遮住,右边则是跳出了几缕灰黑相间的头发。一直在拨弄着手中一柄一米多长的长杆滑膛燧发枪,而身上,从右肩到左腰则是挎着另外一柄。
只要看过一眼,就不会有人忘记这人的形象。
圣坛剑士米迪也不例外。
他清楚记得,这个人一直跟在恶魔的身后,一直在擦枪,将一颗颗铅弹从后装孔中塞入枪管。
而他现在,依然在重复着这个动作。
擦枪。
将铅弹塞入枪管。
假如没人阻挠,他可以将这动作持续至永远。
米迪僵直在原地,身体无法弹动。
然而眼前的怪人却当他不存在般,只顾专注着自己手头上的工作。
又一声惨叫响起,将米迪停滞的感官惊醒,僵硬的手腕缓和下来。
他冷静了下来。
以旁人不会察觉的姿势,米迪在手臂放下的同时,轻碰了一下自己的腰带。
一柄半尺长的三棱飞刀出现在他的手背后。
他向前踏出一步。
怪人毫无反应。
米迪轻舒一口气,右手中指拇指用力捻一下飞刀尖锐的棱刺。
他又向前踏出一步,此时与怪人的距离不过十米。
米迪在成为圣坛剑士之前,本就是一名巡林者,在二十米的距离命中一个静止目标的眉心,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但是他此时依然将目标的距离缩短至十米以内。
必须要一击必中。
仿佛受到未知力量的牵引一样,他的呼吸愈发急促,心脏似是要跳出胸膛,眼睛里血丝爆裂,死死盯着怪人的手。
怪人慢慢将燧发枪的后装孔拉开,伸出手指将击发针拨离枪管——
就是这样!
米迪脸孔扭曲狂叫,腰间用力,反手挥出三棱飞刀,发出凄厉叫声的飞刀在空中螺旋前进,转瞬已到怪人的眼前。
完美的力道,完美的角度,这无疑是米迪一生中最完美的一刀。
他裂开的嘴角扬起更高了。
砰——
枪响了。
一颗大号铅弹准确地命中米迪的头颅。
没有疑惑,没有绝望,带着狞笑的头颅在毫秒的时间内如迸裂的西瓜般碎落一地。
没人知道怪人的燧发枪何时将后装孔合上,何时将枪栓拉开,何时扣下扳机。
没人知道,没人理会。
知道的人正在屠杀着他的敌人。
理会的人已经死在他的面前。
大祭司圣罗兹跪坐在沙丘上,目睹了米迪的结局,见证了智慧圣坛的末路,信仰法杖支撑着他的身躯,但他的灵魂早已迈入死亡。
他绝望着,任由名曰“信仰”的造物吸纳他的一切。
——如果智慧之神梅因克斯真的存在……
——如果神的双眼没被蒙蔽……
——如果主真的听到我的祷告……
——那么……
忽然,身上的魔力火焰消散了。他长呼一口气,低头望向从前胸透出的一截刀尖,一股淡然的感觉从心中泛起。
“你相信神吗?”
他问刀尖的主人。
刀尖的主人站在他的身后,刀穿刺他的心脏。
没有答复。
血液滴落沙中,他惨白的脸上露出笑容。
“我知道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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