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一次,像是落不到底一样吊着,一行人朝着那历史上的沙丘愈行愈近。
想再多,考虑地再多,日子还是一天天要过去。
终于,热风拂面的傍晚,余子式坐在马车前方望着眼前这几乎荒枯的地界,心中有些怅然,这地界竟是真的平地吹沙。远远望去,似乎又能见到些绿色,应该也有村庄与小县,隐约还是可以感受到生气。
“这是什么地方?”刚打了水回来的胡亥翻身轻盈地跃上马车,挨着余子式身边坐下,伸手将水壶塞到余子式的手里。
余子式扭头看了眼胡亥,觉得胡亥这不认路的毛病真是多年未变,他轻轻笑了下伸手替他将兜帽戴好,“这里是沙丘。”
胡亥点了下头,对这地名没什么反应。
余子式打量了胡亥一会儿,看着他仰头喝了口水,忽然忍不住问道:“你觉得这地儿怎么样?”
“挺好的。”胡亥望了眼远处,说了句挺中规中矩的评价。
不远处有群礼官样子的人在两人眼前晃过,神情肃穆而恭敬,他们身后跟着一队黑衣的侍者,那些侍者手上似乎捧了些东西。胡亥没见过这场景,下意识打量了一会儿。忽然感觉到一只手压上自己的肩。
余子式望着那群人,轻声问道:“认识他们吗?”
“看官服的形制像是礼官。”胡亥看了一会儿判断道。
“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余子式觉得这么拢着胡亥的肩聊会儿天也不错,像是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那时候他们相处差不多都是这样。很随和,很轻松。
胡亥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摇了下头,这是他第一次跟着皇帝出来东巡,以前的确没见过这架势。他看向余子式,“他们在做什么?”
余子式缓缓道:“前两年我跟着皇帝东巡,一路行到江东的吴地,皇帝站在城楼上指着东南一处问了句这是什么地界,说是龙蟠虎踞,气势不输咸阳。随行的一位望气师进言,称东南处有王气,这地界乃是帝王州郡。皇帝不悦,下令铸金人埋于山下,这就是所谓的埋金镇王气,那地方于是又称为金陵。”余子式看了眼胡亥,“这些人不是礼官,非得给他们个名字,兴许可以叫他们望气师。”
“所以说这些望气师又看出些什么了?”胡亥扫了眼那些缓缓走远的望气师,抬头望向一望无际的荒草沙地,嗓音有些低沉,“这地方又该埋些什么?”
余子式刚想说句话,一位灰衣的老宫侍忽然走上前来,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余子式一眼就认出这人是皇帝身边的贴身侍者,服饰帝王多年,他心中忽然升上一丝极为不祥的感觉。
“殿下,陛下召见。”那宫侍忽然上前一步拂袖而跪,对着胡亥行了一礼。
胡亥有些微微的诧异,望着那宫侍极轻地皱了下眉,“什么事儿?”
“陛下想见见殿下。”那老迈的宫侍伏在地上,声音里有极为短促的哽咽,像是压抑着极重的情绪,他仰头看了眼胡亥,沉声缓缓道:“殿下同我来吧。”
“去吧。”余子式松开了胡亥的手,轻轻推了他的肩一把,一双眼却是盯着那地上的宫侍一瞬不瞬。
胡亥扭头看了眼余子式,而后翻身跃下了马车伸手扶起了那老迈的宫侍。“走吧。”
余子式目送着胡亥与那宫侍走远了,一直看着胡亥进了一辆青铜马车余子式才终于紧了紧手,看了会儿,他忽然翻身下车朝那马车走去。刚朝帝王的马车走了两步,他的脚步猛地又顿住了,站在离那马车几十丈的距离外盯着那车沉默。
车驾与军队不知是受了谁的命令全部停了下来,余子式四下看了眼,最终缓缓走到离帝王车驾最近的一株树下,倚着树没了动静。他抱着手臂,食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手肘。
这一天天的,帝王的身体怕是已经吃不消了。
余子式原以为这天到来时自己应该会有些许的怅然,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心中极为平静,甚至没有一丝的波澜,他甚至根本没有时间去伤怀感慨,所有的一切都在汹涌而来,而他站在了这儿,一步都不能退。
脚步声在耳边响起,余子式缓缓抬头望去,不远处穿着朝服系着青色绶带的男人正在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那步子落拓而从容,不急不缓,余子式抬眸看去,那人眉宇间恍然还是多年前咸阳朝堂初见时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锐意青年。
余子式迎着他的视线眼神丝毫不闪避。
其实嬴政与胡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东西真的不重要。今晚的局势在余子式看来完全可以用八个字来形容概尽:遗诏在手,天下我有。
谁掌握了遗诏,谁就是这天下真正的掌权人,权柄有多大呢?几乎等同于能废立天子吧。
遗诏的内容廷尉大人完全可以随便找个宫侍誊写个几十份,这些字谁都知道不值钱,遗诏上真正要命是什么?
玺印,遗诏上传国玉玺的玺印。
赵高,大秦符玺监事,兼掌大秦国玺。
余子式神色淡漠地望着李斯,一直看着廷尉大人在自己的面前站定,终于,他开口轻轻打了个招呼,“廷尉大人。”
“赵大人。”李斯打量着余子式,忽然轻轻笑起来。
要知道,赵高与李斯能篡了秦国国祚不是没有道理的。符玺监事赵高随侍帝王,掌天子玺鉴。廷尉李斯,文臣冠首,拟天子诏书。
余子式觉得自己这辈子真是注定要和李斯狼狈为奸的,一个写诏书,一个盖玉玺,两人凑在一起,简直天造地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