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手边摆着张矮小案几。案几上摆着一壶清酿梅子酒,一碟煮野菜,一双竹筷子。
“将军。”嬴政在他面前坐下,阻止了王翦起身行礼。“楚国边境之辱,是我的过错。”
“陛下言重了,胜败本是兵家寻常事。”王翦微微起身,望着帝王轻声安慰道。
嬴政看着那布衣的温和男人,忽然拂袖拱手,行了一礼,“将军,二十万秦人死在了楚国,均是嬴政一人之过。如今听闻楚军一天天向西逼近,更是我一人之过错,若是此战搭进去秦国数百年宗庙社稷,嬴政乃是秦国王室不赦的罪人。五十年老臣心,是朕辜负了将军,是朕辜负了这二十万秦人。”
“陛下……”王翦正想说些什么,去被嬴政打断了。
“将军,听闻楚将项燕正往西行军,这一切都是朕的过错,只是秦人无辜,这十年来为了秦国战死疆场的少年将士无辜,到了现在,将军难道真的忍心放弃了我,放弃了这数百万秦人吗?”
嬴政重重地低头行了一礼,天子折腰,不为皇天后土,只为黎民苍生。
王翦沉默了一会儿,缓缓道:“陛下,老臣年老体弱,愈发昏聩,怕是无法担当重任了,还望陛下另择良将。”
“将军……”
嬴政还欲开口,王翦却是打断了他,慢吞吞道:“陛下若是一定不得已用我,非六十万不可。”
嬴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当初选择李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召集六十万兵马着实是略显艰难。若是在李信兵败之前,镇守三晋的兵马,还有秦国镇守西北胡戎地的兵马,还要加上从燕国撤出的兵马,全部抽过半才能勉强凑个六十万。而如今李信兵败,死了二十万人还要再召集六十万人,那就不是抽过半的事儿,而是倾一国之兵力了。
一国之兵力,交托于一人之手,这是秦国自开国六百年以来一场泼天豪赌。
赢,得天下。
输,秦国自开国以来数十位秦王几十代人的心血将毁于一旦。
嬴政看着王翦,手竟也是忍不住微微颤抖,这个人,可信吗?六十万精锐兵马,便是开国立宗都是绰绰有余。
李斯说人心弗测,赵高说士为知己者死。李斯说天下尚利,赵高说国士无双。选,还是不选?六十万,给还是不给?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嬴政缓缓将手放在几案上,拿起酒壶给王翦倒了杯酒,有个自己倒了一杯。
“将军,此去东行,替朕踏九州,碎河山,一路珍重。”
他抬手举杯,一饮而尽。
王翦出征那日,秦王嬴政亲自到灞上送行,那一日,王翦穿着银色战甲裹着红袍笑着向秦王讨要良田、美宅、园林池苑,更是没羞没躁地讨要起了王贲的那一份。看架势是要求个子孙后世千秋富贵,那一脸贪心狡黠模样,竟是意外的孩童稚气。
余子式站在送别的队伍里,远远瞧见老将抱着枪牵着马,站在数十万翘首以盼的秦军跟前与秦王嬴政扯呼,全然是一副坐地起价的流氓模样。余子式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这位素来杀伐果决的战国名将的确是王贲那货亲爹。父子俩骨子里都有些军匪的气质。
面对王翦咄咄逼人的讨赏,嬴政笑着,一一应了。
西风瘦马老将军,大秋天的,咸阳城外老农正在收最后一茬粮食,老将军领着六十万秦国少年人,东行打江山。
多年后,余子式回忆起这一日,只记得那天灞上,好大的风。
战国最后一场大仗,虎狼大秦对蛮夷西楚,秦国老牌名将王翦对楚国不世出的名将项燕,参战人数多达百万,战场从三晋一路打到了楚国边境,从楚国边境一路打到齐国大门口,齐国满朝文武包括齐王在内一众人大气不敢出一口,天下人的视线都聚在了这场大战上。
王翦这仗打得艰难,却极稳,步步为营,从容不迫,一出手就是真正的战国老将风范。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王翦打仗间隙还时不时抽个空写信给秦王讨赏。终于,时间一晃眼到了冬天,王翦讨赏的信没讨来什么便宜,倒是讨来一袭红妆。
大秦长公主华阳自请下嫁大秦武成候王翦,秦王嬴政允了。
当日,脱宫服换上玄黑刺红嫁衣的大秦长公主亲自驾着婚车,追着老将王翦的战车就去了战场。红妆戎装,那一日楚国都城寿春下,大秦长公主华阳立马横枪的秀丽模样,当之无愧的一笑倾人城。
谁敢道一句大秦女子再无巾帼?
大雪满寿春,年仅十八的秦国长公主华阳抬手就摘了金钗珠冠,脱了嫁衣就是一身戎装。
寿春城破,楚王被俘,老眼昏花的王翦愣是没在一堆浑身是血的大老爷们里找着这位追上来的大秦长公主殿下。眯着眼在人群里找了大半天,一回头却瞧见那位桀骜丹心的大秦长公主正坐在寿春城头扛着大秦猎猎王旗。
楚国破败城墙之上,少女满身满脸的鲜血。
那一年,猩红桃花妆风靡咸阳。
也同时那一年深冬,楚国都城破后,楚将项燕率军东撤。大楚王室嫡系子孙熊启,拥兵自立为楚王,与楚将项燕君臣二人占据淮南率军反秦,共谱数百年蛮夷强楚最后的嘹亮长歌。
次年春,秦将王翦与蒙武率兵深进淮南,秦楚双方兵力悬殊,绝一死战于江南。
战国楚国最后一代楚王熊启于淮南血战而死,楚将项燕兵败自杀。
那一年,纵横天下数百年之强国大楚,亡。
秦王嬴政下令,设楚国为楚郡,不久又分设九江郡、长河郡与会稽郡,楚国末代君王熊启兼其女熊玉,入大楚宗庙,死后身归大楚王室。
自此,世上再无大秦昌平君,只有荆楚末代君王熊启。
这一卷染血的江山,终成锦绣模样。
……
余子式孤身步入咸阳宫,彼时正是夜色初上,咸阳宫里一片沉沉的昏暗,帝王坐在案前,面前摊着一卷巨幅地图。
“参加陛下。”余子式行了一礼。
“起来吧。”
余子式抬头看向嬴政,后者一双漆黑的眼正静静望着自己,一副细细打量的模样。余子式不知道嬴政要同自己谈什么,于是迎着嬴政的视线,眼中心中一片坦坦荡荡。
“我想派你出咸阳。”不知过了多久,嬴政终于缓缓道:“去寻一个人,找一样东西。”
“什么人?什么东西?”余子式倒也淡定,不紧不慢地问道。
“是个瞎子,你应该是认识他,他以前是吕不韦的门客。”嬴政伸手抵着那卷山河地图,声音有些低沉。
余子式极轻地皱了下眉,“魏筹?”看着嬴政的视线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顿了片刻他问道:“找什么东西?”
“近四百年前,楚庄王问鼎中原,欲夺周朝八百年社稷气运。数百年后,九鼎在战火中流亡,到如今不知所踪,有人说它沉于河汉,有人说它跟着某位君王殉葬,也有人说九鼎已毁。”嬴政淡淡扫了眼余子式,“赵高,找到它。”
书云:得九鼎者,得天下。
余子式深深看了眼嬴政,平静地行了一礼,“微臣领命。”
可乱天下,可兴天下,可换八百年泱泱盛世,可造天下数百年烽火乱世。历史上秦朝二世而亡,用魏筹的话来说就是气数竭了。如今天下统一就剩下齐国这最后一步了,嬴政的江山盛世几乎是唾手可得,也该考虑下气运之说了。而且找魏筹这事儿还非得他去不可,余子式暗暗道,别人还真找不着魏筹那疯瞎子,找着了魏筹也不兴搭理人的。
嬴政叮嘱道:“动静别太大,这两日就去吧。”
余子式点点头,应下了,“三日吧,我将手上的事儿处理完毕。”
“嗯。”嬴政看着余子式,轻声道:“九鼎一事,就托付于你了,有什么需要的带上的,去之前与朕说就是了。”
“陛下放心。”余子式端着袖子,笑得一脸温和,“当不辱使命。”
“退下去准备吧。”嬴政笑了笑,“回去好好准备,缺钱缺人这几日私底下找我要就是了。”
余子式点点头,行礼告退,快走出宫殿时,他忽然听见帝王开口唤住了他,他回头看去。
帝王忽然轻轻一笑,“一路上自己小心些,先保重自己。”
余子式回笑了一瞬,点点头,转身走出了咸阳宫。
等走到宫道上无人处,余子式却是站住陷入了沉思,找九鼎这事儿动静不能太大,若是搁在以前,他一个人收拾收拾就上路了,但是这一回还要找魏筹。魏筹在叶家剑冢十年没有消息,谁知道那剑冢是个什么情况。
叶家是个脱离七国的存在,叶家剑冢更是江湖中极为神秘的一股势力,不可轻举妄动啊,带谁去呢?余子式陷入了沉思,按道理应该带李寄亡,但是李寄亡没去过剑冢不清楚情况。他认识的人中唯一一个去过剑冢的人是高渐离,高狗屠从剑冢里拔了把太阿剑出来,但是高渐离此人来历不明目的更是不明,用着不安全。司马鱼又还伤着,余子式身边寥寥几个剑道中人似乎无一人可用?
余子式不觉得就凭他自己这点武力值够格孤身闯剑冢,书生狂是狂,但是最基本的自知之明余子式还是有的。
所以,带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