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食着光亮。
李斯回头瞧见他的眼神,似乎有些诧异,他轻轻皱了下眉,“总比屠城来得强,你不是还没法释怀吧?”
“错了。”韩非心中默默念道,却没说话。
李斯打量着韩非凝重的神色,思索了一会儿,拂袖推了杯酒过去。年少不复,他们其实都清楚彼此如今是个什么身份立场,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他依旧愿意当这人还是当年那莽撞的小师弟,只是到底回不去了。
韩非截住了那酒杯,捏在手上把玩了一会儿,却没有喝。他忽然抬头看向李斯,视线有些阴沉,“还记得北山石刻吗?”
一瞬间,李斯眼中轻轻浮过清光,他点点头,“记得。”
你我二人,终要为这天下,为这黎民苍生,铸法立道。当年北山之上立誓要抛头颅洒热血,为这天下创立一种全新的秩序的同门师兄弟,如今终于再次重逢了。李斯觉得心头忽然浮上一丝难言的怅然情绪,他打量着面前熟悉的容颜,胸口之气微微一滞。
这近三十年的人生啊,李斯一直是一个人,无论是当年投入吕不韦门下,还是如今官拜大秦廷尉,他从来都是孤身一人。吕不韦要的天下是一个文臣治世的天下,是一个属于天下士子书生的盛世,但那绝不是李斯心中的天下。如今的大秦朝堂更是了,丞相王绾与他自始至终全然不是一路人,几大武将豪族权倾朝野,三代将才的蒙家更是将手伸到了皇嗣身上。
如今的天下,如今的大秦朝堂,国士以文乱法,武将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这和李斯的“一断以法”的天下秩序全然背道而驰。他孤身一人站在这大秦朝堂上,四周全是虎视眈眈的朝臣,他是真正的一无所有,没有依靠没有退路。然而也正是这个一无所有的寒门小吏,一步步缓缓地,踩着无数人的血,登上了大秦廷尉的位置。如今天下谁还敢小觑这位总是温和笑着的廷尉大人?
国士儒生以文乱法,他李斯要灭儒废礼屠天下悠悠之口,武将侠士以武犯禁,他要销天下兵戈磨去他们的野性,这个世上只会有一种秩序,那就是大秦国法。法之上没有平民没有贵族没有大夫没有将军,天下之事无大小均一决于法。这才是李斯的天下,李斯的盛世!
李斯缓缓抬眼,看着面前的韩非,这是他唯一的知交,唯一的朋友。他所求的,天下人不懂,满朝文武更是不懂,曾经吕不韦懂过,可惜两人道不同不相与谋,如今他的坟前已然草高两丈,秦王嬴政懂,可是君王多疑并不轻信,只有面前的这看似病弱的男人真的懂,懂他李斯这一生到底所求为何。
李斯忽然拂袖站起来,西风吹散四角商声,青衫的男人垂眸视线掠过面前的人,潇然笑道:“韩非,无论你信否,我当年是真心待你。”
“我知道。”韩非抬头看向这位十多年未见的师兄,有一瞬间他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瞧见了那布衣的少年。他从未怀疑过当年李斯的情谊,正如他从未怀疑过李斯如今对自己的杀意。
“以后上朝别再走神了,这里不是学宫,先生已经不在了。”
韩非眸子深了深,他盯着李斯半晌,忽然开口问道:“师兄,有一件事,我曾经觉得自己是对的,并且从不怀疑,但现在我发现了错处,我该改回来吗?”
李斯负手而立,迎着韩非的视线,问道:“还来得及吗?”
“兴许来得及,兴许来不及。”
“不用直接做,可以先试探成事的把握有几成,若是把握太低,就不用改了,直接想办法补救吧。”
韩非目光微微一动,看着李斯的视线有些意味深长。李斯却是直接转身往高台下走,就在走下两三阶的时候,李斯忽然回头看向韩非,浅浅日光勾勒着他的身形轮廓,那一眼风华无双。
“韩非,临淄王宫最高处的那楼上,你说是不是真住着位倾世的美人?”李斯悠悠问道。
韩非先是下意识一皱眉,接着猛地拍案而起,“你上去过稷下学宫外那高台?”自那高台之上望去,夜色中最美的不是那满城飘摇灯火,而是临淄王城最高楼中的那半掌烛光,宛如美人眉心一点朱砂。
思忖半晌后,韩非问眼前那浅浅笑着的男人,“你避开了那侍卫?依你的性子,你绝不会去贿赂。”
李斯轻轻摇了下头,缓缓笑道:“不,韩非,我杀了他。”
说完这一句,李斯回头悠然走下了台阶。他身后韩非却是一瞬间失了血色,他坐在案前许久,终于轻声喃喃了一句:“是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