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雾清晨,余子式坐在房间里,瞪大眼借着投进窗户里的稀薄天光在费力地读一卷残旧书简。
当吕不韦拖着他走进这间堆满竹简的房间的时候,他差点没给跪下。春秋战国数百年,诸子百家思想交锋,上到阴阳家的天文风水,下到墨家的算术几何,兵家军政,纵横谋术,儒家仁道,道家无为……
那些早已失轶的书籍再次出现在余子式眼前,把两千年前华夏思想最是璀璨的时代画卷一点点推开。余子式在看见《吴子兵法》的时候还能撑着气度,在看见《军政》的时候已经长跪不起了。那都早已失传两千多年的百家典籍啊!
他真是跪着把《六军》看完的。
吕不韦看他那模样,忽然向前撑了一下身子低声道:“这样好了,你若是我门生,这屋子里的书就全是你的。”
余子式头也没抬,“成交。”
吕不韦摸了摸鼻子,嘿嘿笑了。回头看了眼满架的竹简,他满意地眯了眯眼,早知道这小子这么容易搞定了,他哪里用得着费这几日的心思。今天一大清早,家中实在没柴火煮饭,鱼做饭的时候随手抱了堆竹简就去了,回厨房的时候恰好撞见在水井边转悠的余子式。
等吕不韦听见动静匆匆忙忙赶过来的时候,鱼站在墙头手里的剑气得直抖,余子式抱住书简站在院子里面无表情。
往先在秦王宫当丞相那些年,吕不韦也见过不少朝臣吵架的盛况,秦国朝臣大抵是军伍出身,吵得厉害了抽出刀在大殿里互砍起来也很寻常。吕不韦在咸阳养了三千的门客,天天回家的时候都有两千在为了屁大的事吵,有时候吵得急了,刀剑和竹简到处飞,吕不韦在其中岿然不动吃饭修行,自认为自己早已相当有见识了。
可眼前的一幕还是让吕相有些诧异,他第一次瞧见鱼气得连剑都拿不稳,他看了看站在墙头的鱼,又看了看院子里的余子式。他刚想问句什么,余子式却抱着一堆书简头也不回地走了。吕不韦走到墙角,抬头冲着鱼喊:“鱼,发生什么事儿了?”
鱼气得手里的剑直抖,抿着唇却是一句话都不说。
一把年纪还得操心这些孩子的前大秦丞相好声好气劝道:“下来吧,他走了。”
“不。”长剑归鞘,鱼直接坐在了墙头。
吕不韦:“……”
二桃杀三士,余子式那小子有春秋齐相晏婴的气质啊。
收回思绪,吕不韦看着眼前的拿着竹简费力读着的余子式,半天凑过去一点看了眼那竹简,问道:“看得懂吗?”
先秦的文书和现代的繁体字差别很大,余子式终于从竹简堆里抬起头看了眼吕不韦,“还行。”他先前学书法临摹过一些古碑文,虽然看得慢,但是连蒙带猜也大致能看得懂。
“你还挺聪明。”吕不韦嘿嘿笑道。
被前大秦丞相默默谄媚了一把的余子式安然不动,斜眼看了看吕不韦,然后他收回视线继续啃书。
吕不韦也不恼,他就那么撑着下巴抵在矮桌上看着余子式,越看越觉得满意。这资质做武将是差了些,但是瞧着文治天分还挺高。天生就带着文骨的人,说起来算上七国也不过三人而已吧。
一死,一伤,还有一个……吕不韦忽然就暗了眸子。再抬眼看向余子式,他的视线有些幽深。
就在这时候,余子式忽然伸手把竹简伸到吕不韦眼前,手指着其中的一个字,漠然问道:“这是什么字?”
吕不韦先是一惊,继而一喜,忙对着余子式道:“这个字是士,士人的士。”
“国士的士?”
“是。”吕不韦点点头,“国士的士。”他看着余子式缓缓道。
余子式看了眼吕不韦,似乎想问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说,继续低头看着手中的竹简。
吕不韦这么些天难得遇上余子式和他主动说句话,忙趁着热乎劲问道:“看了一早上累了没?想吃点什么吗?我让鱼……”忽然他就截住了话头,半天他忍不住问了句,“你今早上和鱼说了些什么?”
余子式却又没了声音,他眼睛盯着手里的竹简恍若什么都听不见了。
门外墙角下,前大秦丞相对着墙上的剑客好生劝道:“鱼,该下来做饭了,先生饿了。”
“不。”
“你听先生说,人生何事放不下,一抔黄土终归尘,何必计较太多,下来做饭吧。”
“不。”
……
大半天后,说得直喘气的吕不韦拢着手,盯着墙上的黑衣剑客。黑衣剑客瞪着眼睛,就是不下来。前大秦过气丞相沉着口气,半晌终于放弃,回厨房自己动手生火做饭。不出片刻他就从厨房里走出来,慢慢在门口台阶上坐下了。
没有柴火……
想当年自己掌丞大秦,出则高车骏马,入则僮仆盈门,顿顿美酒千斟,餐餐鱼肉盈案。
一部吕览,三千门客,天子托孤,大秦相邦吕不韦,真正的一人之上则万万人之上,朝野江湖莫不随风臣服。
到如今二十年旧事,半生鸿业,弹指间灰飞烟灭。
这一大把年纪,还得亲自上山砍柴。前大秦丞相坐在台阶上,幽幽叹了口气。这听着着实是落魄了些。半天,他终于站起来走出了院子。
寥落书房里只剩下余子式一人,他站起来,慢慢在房间里走着,他手抚着这满屋子的竹简,眸光沉沉。这些竹简中的大部分典籍,不出二十年就会在一场大火里彻底灰飞烟灭,只剩下史书上轻描淡写却又重若千钧的一句。
始皇焚书,百家尽废。
都说秦朝千古□□骂名,可真正骂苛政的却不多,焚书坑儒才是无数人真正痛斥的□□。多少先辈圣贤的心血,一朝付之一炬,简直历史上学术的灭顶之灾。无数文士儒生那可是结结实实骂了两千年,从古骂到今,一点都不打折。
余子式轻轻叹了口气。看见这些书的那一瞬间,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真真正正一脚踏进了这战国。
赵高吗?
余子式默念着这个名字,陷入了沉思。就在这时,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敲门声,先是一下,接着越来越快,越来越响。余子式等了一会儿,迟迟没有等到人去开门。半天他站起来朝着院子里走去。
一把拉开门,扑面就是一股酒味。呛得余子式忙往后跳了两步。
就在这时一只干瘦的手忽然抓住了余子式,“呦,你是谁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穿着件破花布衫,满身酒味混着汗味差点没让余子式脑子轰一声炸开,他下意识想去推开些那老头,结果一不小心那老头直接被他推了出去重重撞上了门槛。那老头疼得咿呀直叫唤。
余子式一愣,回过神来忙上前去把老头扶起来。却在手触到那老头的一瞬间被他死死拽住,那老头一把摸上余子式的肩快速捏了把他的骨头,“哟,有意思。”那模样哪里像是狼狈,分明笑得极没心没肺。
那老头脸上浑身脏乱混着酒味,唯独眼上蒙着一条微微褪色的干净紫绸带,像是个瞎子模样。余子式看着他刚磕出来的一额头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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