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黄”仍以小碎步沿着道路朝前走,蹄声极富韵律的响动着,雍捐也在鞍端一上一下的轻轻摇晃一一说是铜筋铁骨,体力过人,耐得水里火里的辛劳,不知怎的,这阵子竟然有些迷迷糊糊打起吨来。
秋日的天气,也似几分女人心,不大稳定,昨天当头的阳光,今日却温柔多了,暖洋洋、轻绵绵的,晒在人身上别有一股畅酣的感受,雍捐吁一口气,长长伸了个懒腰,一边思付着,可要先找个地方合合眼。
就在他目光四顾,犹豫未决的当口,面前道路弯角处,已蓦地现出一条人影,正吃力狂奔却速度不快的往这边冲来。
虽说距离尚远,雍捐也看得出来人年纪不小了,满头白花花的皓发,随着他奔跑的势子丝丝飞扬,配着那矮胖发横的身子,隐隐可闻的喘息,连骑在马上的雍狷都感觉累得慌。
这是何苦呢?雍猖放缓了骑速,不由摇头,偌大─把岁数了,消消停停倘徉于山水之间不是挺好吗?犯得着像有人在背后追杀似的奔命?那人来近了,呢,果然是个老者,圆团团的一张脸孔上满溢汗水,大红的鼻头朝天扬起,肥厚的嘴巴扁咧,白发蓬乱,气喘如牛,瞧着就要虚脱啦。
雍狷本能的把马头圈向路旁,用意是别挡了老人家的路,同时仍在暗里疑惑:这个老小于到底怎么回事?中了邪啦?约莫隔着还有十来步远近,那老人突然双臂前伸,活脱一个将要灭顶的溺者好不容易抓住了─块浮木,声嘶力竭的狂喊起来:
“老弟……老弟台……快,快请帮我一把……”雍猖不由自主的骗腿下马,迎一几步,一把扶住了老人,边皱着眉道:
“我说老大爷,你敢情是吃撑了没事做?荒郊野地,信步溜达溜达不行么?何苦这么折腾自己,看你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还没说完,雍狷已候而住口,因为他发觉他搀揽着老人的手掌上触摸到一些什么,一些粘湿的、稠腻的什么,赶紧抽回手,入目的赫然是满掌的鲜血!老人仍在吁吁喘气,身子不住的摇晃着,他翕合着嘴巴,直着舌头道:
“请……请帮我个……忙,老弟台……我,我他娘实在……跑不动了!”雍狷又伸手过去扶住老者,无可奈何的道:
“我已经在帮你的忙了,老大爷,你好象受了伤哩,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好送你过去……”老人拼命咽着口水,一面频频回头朝后探望,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
“不止是送我一程……老弟台,你得救我一条老命才行……有人正追杀我,这就追来啦……”雍狷木然望向来路,来路上却空荡荡的不见什么异状,他耸耸肩,道:
“是谁在追杀你?我怎的没看到他?”老人大大喘了几口,一只手朝后乱点:
“如今没看到人,─点也不奇怪,他那种快法,你连想都想不到,可是说来就来了哇……老弟台,我虽求你帮我,可也不能连累你……我把话说在前面,你要罩不住,赶紧拿腿逃命,我决不怪你……”雍猖啼笑皆非的道:
“老大爷,如今只有你一个人在自说自话,且不提我有没有这个能力帮你,问题在于需不需要我帮你,到此刻为止,除了你,就是我,荒郊野道,哪来的第三者?”还不待老人回答,就似是有意印证雍狷的疑窦,另一条身影亦自道路的拐角处蓦然闪现,那条身影在阳光的照耀下,以惊人的快速往这边接近……宛如托在空气之上,顺着风势驭空而来,几乎脚不沾地,且双肩水平,肢体动作极少显现,不但快,简直快得玄了!老头年纪不小,眼睛却尖,他一下子就发觉了对方的形迹,禁不住骇然大叫:
“来了来了,那杀干刀的老杂碎来了,老弟台。你瞧瞧你快瞧瞧,他那身法,是不是快得和他娘的凶神恶鬼一样哇?”雍捐根本来不及表示任何意见,只老人这几句话的功夫,人家业已到了近前,离着丈许远,那人悠闲而止,面不红,气不喘,意态安详平静,仿佛这阵掠走,仅如常人随便踱上几步而已。
老人瞪视着对方,十分的咬牙切齿,不过恨归根,恼是恼,他犹记得往雍狷身侧略略移靠,并憋着嗓音低语:
“这老杂碎就是刁不穷,刁不穷就是‘人面鹏’,刚才在我背脊上剐了一记的正他!”雍捐端详着站对面的那位“人面鹏”刁不穷,却─点看不出姓刁的五官生相和“鹏”扯得上什么关系;木讷平实的一张脸孔,憨厚的神态,甚至连身形亦粗粗壮壮的并不起服,从头到脚没有丝毫特异之处,寻常得与任何一个田间老农或市井贩夫一样,然而,他却是刁不穷。
这边雍狷在打量人家,刁不穷亦似带几分愣气的观察着雍捐,双方僵默半晌,还是雍捐先发了话:
“阁下是刁不穷?”点点头,刁不穷的声音粗浑而沉厚:
“我是刁不穷,‘人面鹏’刁不穷,你却是任非这老不死的什么人?”雍狷怔了怔:
“任非?任非是谁?”身边,老人轻轻一扯衣角,形色微见尴尬的道:
“老弟台,任非就是我啦……”刁不穷有些意外的道:
“你们原来竞非旧识?”雍捐坦白的道:
“我只是刚刚才见到这位……呢,任老丈,比见阁下的时间不过早了半炷香的兴景,这种情形,我想还不能称做‘旧识’。”刁不穷抽抽鼻子,道:
“这就怪不得了,我先前还在纳闷,任老不死的哪来这好的运气?此时此地,居然被他遇上了朋友?原来你们之问并无渊源,任老不死是急病乱投医,临死抱佛脚,随便在路上拉个陌生人就当做救命的菩萨啦,老家伙想得挺天真……”雍狷陪笑道:
“若照一般的人情世故来说,任老丈的想法是有点天真……”挥一挥手,刁不穷道:
“既然是这么个情形,我也不难为你,朋友要不一拍屁股上路,想看热闹亦无不可,且请旁边站开,别碍我的手脚就行!”任非怪叫一声,圆敦敦的肥脸涨得通红:
“姓刁的老杂碎,你未免欺人太甚,把我任非看扁了,头一次我让你,谁知你却不依不饶,苦苦相逼,非要置我于绝地不可,娘的个皮,人急上梁,狗急跳墙,你当我真个含糊了你?”刁不穷不愠不火,神色平淡得彷若乡下老农在田问随手拔起一丛野草般无动于衷:
“任老鬼,你说什么也白搭,我找了你一年又七个月,此番吃我堵到,你不把那个招页交出来,我恁情豁出去不要,也得─丁一点活剂了你,叫你带着招页一起去见阎王!”任非气愤填胸,口沫横飞的大吼:
“招页不是从你口袋掏出来的,我凭什么要给你?这种东西,唯有德者据之,你拿了去,不啻如虎添翼,为恶越甚,从哪’方面来说,我都不能给你,要打要杀,我和你拼了便是!”嘿嘿一笑,刁不穷道:
“真个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任老鬼,我作过什么恶、造过什么孽了?弯来饶去,你完全一个私心作祟,叫贪梦蒙了天良,当贼,拆穿了,你又算是哪一门子好人?”任非忽的拿背脊朝向雍捐,背脊上明显的有─道半尺多的伤痕,皮肉卷裂,血迹尚未凝固,展露着伤处,他激动的嚷嚷:
“老弟台,我和你虽是平水相逢,也叫有缘,否则天地惩大,活人恁多,我怎的别个碰不到,就偏偏遇上了你?现在我让你瞧瞧,我背后这条伤口,你看伤得够呛吧?便是刁不穷的杰作,他将我伤成此般模样,犹且不肯放手,非要把我整死他决不甘休,这等心狠手辣的匹夫,你能叫他继续伤天害理下去?”两个人中间到底有些什么恩怨,雍狷固然不会弄明白,可是至少他知道恐怕不是像任非所说的这么简单,尤其令他感到哭笑不得的是,这又于他什么鸟事?不过走着走着路,就莫明其妙枝节横生,凭空落下了这么一桩麻烦;双方两照看样子部属旧识,倒是他算做外人,而眼前事态发展,显见要将他这外人一并搅和进来了!
干咳一声,雍猖苦笑道:
“任老丈,你的伤口我看到了,委实不算轻,不过呢,所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一只巴掌想拍也拍不响,刁不穷为什么会伤你,总该有个缘故吧?”站在对面的刁不穷双手一拍,颔首道:
“朋友,你这一问问得好,可说一针见血,扎进了关节处,你叫他说,为什么天下那么多人我不伤,就端端要伤他?”雍捐道:
“任老丈,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你有什么委屈尽管开口,只要说得过去,无论我够不够这个份量,多少都会为你担待几分!”刁不穷好整以暇的道:“说呀,老不死的,我让你先说,你要能说出个所以然来,用不着你这位素昧平生的‘老弟台’为你担待,我姓刁的自己拍拍屁股滚蛋!”任非赤红着面孔,满额头大汗,气急败坏的咆哮:
“真没有天理了,恶人倒先告状?我他娘身上的伤痕该不是假的吧?你这老杂碎一步不放的跟在后头迫杀我也不是假的吧?这种赶尽杀绝的行为就是恶毒、就是凶邪,明眼人一看即知是非,用得着再加分辩么?”双臂环胸而抱,刁不穷平淡的道:
“问题的症结是,老不死的,我为什么要迫杀你?”任非转眼望向雍捐,眼瞳中充满乞求的神情,雍狷叹了口气,道:
“老丈,就算我要管这挡于闲事,至少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咽了口唾沫,任非搓着双手,颇为艰涩的道:
“呃,当然我有我的道理……你知道,有那么一个招页,招页被我得了,姓刁的老杂碎不甘心,就打谱硬从我这里抢去据为已有,我呢,呃,我自是不肯给他,所以,所以么,他就想杀人越货一一”刁不穷冷冷一哼,沉着声道:
“满口跑马,一派胡言,辛亏我人就在这里,要不然,一桩铁打的事实,还不知会被你编排成一个什么样的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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