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流水有意

大人审案都是如此含糊其词？”一边的路案悠然开口，“审案过程，卷宗上都会有记载的。你说此二人的罪名不容辩驳，却没认定沈冰妍到底是因下毒还是因指使靳仄缕杀害傅昀获罪，只说她是害了傅昀的罪魁祸首；这未免也太随意了吧？”

    这话当着所有人面说出来已经是很不客气了。万利民此时也不想横生枝节，在他看来，此案胜券在握，无谓只言片语的痛快。

    “沈冰妍下毒已经人证物证俱在；教唆靳仄缕，这是显而易见的。”

    “既然提到傅昀的死，是不是要当场验明死因，才能服众？”路案道。

    万利民皮笑肉不笑：“傅公子还未入土为安，怎好让傅老爷再经历一次儿子尸骨不全的悲痛？路将军，你的心未免太硬了。”

    “靳仄缕杀害傅昀，可有人证？”洪邢皖此时开了口。

    “人证？”万利民一顿，看向夏来风，问：“证人何在？”

    夏来风上前，拱手道：“小人昨日边说，亲眼所见，靳仄缕杀害了阿三，又将中毒的傅少爷藏匿起来，使得傅少爷在庙里咽气。”

    接到了万利民的眼神，他又补充道：“我还听到靳仄缕对即将咽气的傅少爷坦白，说是受了沈小姐的指使。”

    众人一听哗然。

    洪邢皖又接着问：“你确定？”

    夏来风连忙回答：“小人所言句句属实。”

    万利民得意，对路案冷哼一声：“路将军，人证物证俱在，你却一遍一遍再审，是不是信不过本官？不然……莫不是想为犯人洗脱罪名？”

    路案不语。

    万利民不想再拖延，冷声宣判：“罪妇沈冰妍，谋害一品香少东家傅昀证据确凿，虽有八议，但所为之歹毒险恶，其心可诛，已入卷书。”他看向沈冰妍，“又抵死不认，毫无悔过之意，现在本官判处，沈冰妍流放黔南，十年内不得擅归。”

    “罪妇靳仄缕，杀害傅昀和阿三，两条人命，证据确凿，按律当诛，本官判决此等恶妇明日处斩，不得有误。”

    他刚拿起惊堂木，准备退堂，就听见一道清脆洪亮的声音。

    “且慢。”

    只见堂外从人群中挤出三人，其中一人头戴斗笠，看不清他的脸。

    另外一男一女，女子一身红衣，正是林祁；男子未着锦袍，一身黑色裘衣，万利民一眼扫过便认出——那是封京神捕霍翊。

    三人踏着堂上木板，走到正位对面的案桌之前。

    万利民皱眉，看向站在那位的遮住面容的男子后面的霍翊，一身常服，清瘦修长。唯有那一双眼睛，锐利而肆意，定在他身上时，让他悚然而惊，生出一种莫名的心慌。

    “霍捕头，这是何意？”万利民只觉这堂审理将会越来越背离自己的预期。

    霍翊只笑不答。

    “万大人莫急。”林祁对着他冁然一笑，伸手摘去了一旁紫衣青年的斗笠。

    堂上的紫衣青年身材挺拔修长，慢慢的伸手抚上自己的面具。面具被他拿了下来，让人得以看清楚他出色的五官。

    那一双总是含着些许光芒的桃花眼尽是笑意风流，可他唇边的笑容却又带着淡淡的嘲讽。于是风流之色就被掩盖了，慢慢的显出了几分冷漠的，骄傲的锋芒来。

    林祁看了不自觉歪了歪嘴。

    果然，再过多久，这人都不会变；斗笠里还戴面具，真是……

    他有意在堂上走来走去，当众人看清他的面容，人群中有人吼叫着：“是傅少爷！他竟然还活着！”

    他才慢慢走向万利民，在他惊讶之下，将面具戴了回去，漫不经心的，有些懒散的开口，道：“多谢万大人替我主持公道。”

    万利民怔了很久，似乎才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大人，我想澄清一点，我没有中毒。前日，我与沈姑娘饮酒时，酒里有毒也是她告知的。”

    万利民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

    沈冰妍看向傅昀，欣慰地笑了笑。

    没事就好。

    靳仄缕看到傅昀并不惊讶，她不认识，但听到有人喊他，她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此时听傅昀一言，她便安心了。

    “至于死去的阿三，我已查到，是他下的毒，想要谋害我。”

    万利民心中怦怦直跳，然而面上却镇定自若。

    现在沈冰妍是定不了罪了；那就抓着靳仄缕不放，至少还能出口恶气。

    “如此说来，是本官听信了那刁民王二桥的证供，误会了沈小姐；可夏来风可是看见靳仄缕杀了阿三；虽说他是恶仆，但国有国法，杀人还是触犯了朝律。”

    傅昀淡淡摇摇头，不置一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夏捕快曾作证，亲眼目睹靳仄缕对尚处于奄奄一息的傅昀说，是沈冰妍指使的？”霍翊手拂剑柄，并不看万利民。

    傅昀听到“奄奄一息”这个词很是不适，瞪了眼霍翊，才懒散地开口：“我并未听到过。顺便说一句，我一直都是清醒的；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他手轻轻一指，指向靳仄缕。

    夏来风此时害怕极了，陡然双膝跪地：“小人……也许是听错了，求大人见谅啊！”

    他眼巴巴地望向万利民，他相信万利民是不会责罚自己的，毕竟这一切……

    霍翊看向迟迟不语的万利民：“既然说谎，他的供词就没必要采纳，你说，对吗？万，大人。”

    万利民咬牙：“不止一个证人，前去城隍庙的捕快都看见靳仄缕将剑捅入了阿三的胸口，导致他死亡。”

    林祁此时上前：“阿三胸口上的伤很奇怪；虽然在同一位置，但却能看出是中了两剑；深浅不一，且前日验尸，身上残留的血迹，不像是正常血迹，有中毒的可能。很有可能是因中毒才死，后又被人在胸口上补了一剑，以便混淆视听。”

    万利民眯了眯眼：“路小姐，你是在质疑仵作？难道你比仵作更精于此道？”

    林祁摇头，只说：“是非如何，再验不就知道了？”

    傅昀只觉奇怪，万利民为何会称林祁为“路小姐”，忍不住在林祁和路案之间看来看去。

    “来人，带阿三上堂。”万利民下令时嘴上噙着阴狠的笑。

    已然毁尸灭迹了，一切自然只能按照仵作的笔录为准。

    “大人，停尸间传来消息，昨夜，阿三尸体被烧。”

    万利民作势皱了皱眉：“既是如此，那就……”

    话被霍翊打断：“万，大人，不必忧心，我昨夜途径停尸间，偶遇大火，救了一具尸体，说巧也不巧，就是——阿三。”

    说着，他转头对人群中的一人说：“带上来吧。”

    热闹了三日的奉阳，因沈冰妍和靳仄缕的这桩冤案，声势浩大，然而会审的结果，却是反转顺利。

    实在是因为本案的被害人没死，且还特意到公堂为两位姑娘证明清白；听说还有一个封京的神捕也来襄助，最终两个无辜的女子无罪释放。

    作伪证的夏来风和王二桥均重打八十大板，发配边疆充军三年。

    听到结果时，所有知情人都顿感大快人心。

    出了衙门，傅昀拉着满是沉默无语的路案向西南而去，沈冰妍和林祁正打算向东南而去，傅昀就说，今夜他请客赔罪，让众人去傅府做客，她们便答应了。

    靳仄缕跟她们说，有话要和霍翊单独谈，二人就被落在最后。

    靳仄缕在前面走，霍翊有些莫名地跟在她身后。

    她避开大街，走到人群稀落处，忽而听到街道上众人议论纷纷。那些都是为她和沈冰妍打抱不平的，虽是马后炮，但却让她站在此地远远听来，觉得胸臆处涌着万千感慨，不觉黯然悲怆。

    当年，父亲也是如她这般，可终是没人信他。她在家中，日日盼他归来，可等来的，只有数不尽的指责与谩骂。最终，迫不得已，只能逃离，亡命天涯。

    她靠在墙上，静静地抬头看天空。

    今日午后，没有风，远远的声音被风吹来，那种喧闹千丝万缕，将她心口某一处割痛，眼泪不自觉便滑落了下来。

    她感觉到自己满脸泪痕，狼狈不堪，于是抬手想要摸出手绢，却倏然想起，自那年起，她就再也不会随身携带女子私物了。

    她手扶着墙，正在发呆，身后却有人默不作声地将一条纯白的帕子递给她。

    她转过头，睁大眼睛，透过水雾看向他。

    霍翊。

    他穿着黑色素锦裘，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暗沉的颜色，带了些许温度。

    她迅速抬手，扯过那条手帕，随意按在自己脸上。

    所有灼热的泪，都被那柔软的细麻吸走，不留一点痕迹。

    靳仄缕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在这条空寂的小巷中，许久没有抬头。

    “今日之事，多谢。”她的声音，在霍翊的耳边轻声响起，略带恍惚，却真真切切地传入耳中，“来日若有需要，万死莫辞。”

    “免了。”霍翊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似乎还有淡淡的不悦：“别哭，很烦。”

    靳仄缕有点尴尬，脸色泛白，急忙在脸上狠狠抹了一把，挪开一步，抬起头，气急败坏道：“你……你看错了……只是迷眼了，我没有！”

    霍翊默然无语，缓缓转身，边走边等她，说：“我只揭露真相，其余事宜，非我所能。”

    进了傅府，当二人踏着水面横桥，走到荷塘对面的小阁之前，看见站在那里的众人，好像在说些什么。

    领路小厮也不说话，只转身引靳仄缕和霍翊入内，就退下了。

    霍翊本想再往前走几步，就见自己的衣角处多了一只手，靳仄缕拉住了他。

    他们不近不远地站在此处，傅昀的声音正好披风入耳。

    阁内迎面就是一个巨大的琉璃缸，缸中红色黑色的鱼来来去去，缓慢游曳着。鱼缸正好挡住了他们的身影。

    阁外天光照在琉璃与水波、鱼鳞之上，四下折射，隐隐波动，使得室内笼罩着一层诡异而美丽的光线。

    靳仄缕清楚地看见、听清，傅昀摆了摆手，脸向着沈冰妍说：“你早知道我没死？”

    “祸害遗千年，像你这样的人，就该活个万八千岁！”林祁嘴角满是笑意。

    一旁的路案并不插话。

    傅昀突然欲言又止，神情严肃地对沈冰妍说：“你怎么认识那个靳姑娘的？”

    沈冰妍看了看他：“怎么？”

    “你有没有觉得……她的眉目很像一个人？一个……旧人？”

    霍翊本来不屑与靳仄缕做偷听之事，但此时听傅昀如此说，他一时也起了兴致，却发觉身旁的姑娘，右手不自觉地握了起来。

    林祁也有这样的感觉：“是啊，很像。”

    傅昀诧异地看向林祁，又看向沈冰妍：“这么说，你猜到了？你有没有想过……”说到这，他看了看路案，又话头一转：“如果不是她执意悄悄跟踪阿三，你就不会被留下铁证；若我真的醒不过来，你……”

    “没有这种如果。”林祁打断了他，“不管阿妍信不信，我信我的眼睛。”

    沈冰妍定定地看着傅昀，平静地开口：“无论她是谁，我都不会怀疑。”

    她眸色淡淡，“世上所有事物都在消息当中，消尽了便止息，止息了便重新来过，永远不会终止的；我信一个人，便不会顾忌往事。”

    林祁点了点头，对尚在茫然中的傅昀说：“世上有很多人做错事，但如果每个人做了你难以理解的事时，你都以最阴险的心理去看待她的话，难免有失偏颇；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人，但如此，于人于己都不算是件好事。”

    傅昀被她们两个弄得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小肚鸡肠一般，他只好叹口气，闷闷地说：“我也没别的意思。”

    又看向一旁的路案，他似笑非笑的眼神让傅昀有些恼火，不经意之间就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今日公堂之上，为何那万利民叫你路小姐？”

    林祁瞧着他，只说：“四年不见，你越来越蠢。”

    傅昀被这话气的喉头一梗。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处，得了什么，就要还掉什么。傅昀，如今阿妍和仄缕因为你受牢狱之灾，你得补偿；路……将军和那个霍捕头帮你解围，你得报答；这些与我们无关。”

    林祁笑着再次将他噎住。

    听清所有的靳仄缕闪了闪双眸。

    从霍翊的角度看去，她只轻轻的叹了口气，面上还是带笑的，那双眼微微弯着，睫毛垂下一个好看的弧度。

    她眉眼温柔，然而眼睛里，一点笑意也无，凛冽的如冬日寒风。

    “流水下滩非有意，白云出岫本无心。”他只听见靳仄缕如此轻描淡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