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醒自己,“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什么结果我都能接受!”
“孩子啊,妈要走了!”陈晓沉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狰狞扭曲面孔已经褪去,话语平静。
“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的哥哥姐姐!”陈晓既说给小杨烨听,更重要的是,说给老人听。
陈晓就像是一个古代惯常借景抒情、尤工七律的女诗人,通过对前面三联、总共六句“景色”的细致描绘、铺陈渲染,终于在最后一联、一共两句中不负众望地“抒情”了——即强烈的离愁别绪。
人们时常觉得,自己要是犯了错,或是做错了事,只要诚诚恳恳地跟别人说上一声“对不起”,就可以心安理得的减轻自己内心的负罪感——因为道德神经会肆无忌惮地拨弄愧疚心弦,弹奏一曲不安之歌,所以,即使哪怕这三个字的“药效”只有一分一秒,人们也往往愿意乐此不疲的多说上几句“对不起”。
屋外已是晨光稀微,屋内依旧看不清人脸。要是不知道有人坐在里面说话,那么陈晓说的话就像是黑暗在一直窃窃私语。
“晓啊,你等我一下啊!”老人回过神来,哽咽着站了起来。
“妈,你……”陈晓不由得自己不紧张起来。
老人一只手抱着杨斌,一只手提着煤油灯,转身面对着木板楼梯。幸好楼梯是以比较和缓的姿势半躺着,要不然,老人在上楼梯的时候可能早就翻身倒地、老命呜呼。只不过十几步的路程而已,她却喘了粗气,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
老人到了楼上屋里,摆好煤油灯,安置好杨斌,在老梨花木柜子里摸索了一阵后,才缓慢缓慢地下楼。
柜子是老人当年出嫁时带过来的嫁妆,到如今承载了她对家的念想。多少生活里的辛酸屈辱、多少生命中的艰难坎坷,老人把它们都一一装进了这个柜子里,显得波澜不惊。老人结实的心房正如同她眼前结实的老梨花木柜子,从来都没有惧怕过什么,哪怕是长年的孤寂、夫权的欺压,尤为从从容容。
两人面对面站着,老人接过一个杨烨,陈晓接过一把毛票,仿佛在进行着某一项重大的交接活动。旁边刚刚燃尽的柴火,是唯一的见证者。见证了这么伟大的时刻,火应该是死而无憾的。
“妈,对不起!”陈晓知道自己刚才的担心多余了。
“晓啊!你不用和我说对不起!”
“你比我勇敢多了!”
老人顿了顿,又继续说道:“那些钱是我的全部了,一百多块,你拿去吧!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你当初不管爹妈的反对……”
“唉,这些年来你的好,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用不着惭愧啊,以后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要保重身体!”
“晓啊,你这一走,咱们这辈子怕是再也看不到了!”老人涕泗横流。
“妈!妈!妈!……”陈晓失声痛哭。
……
“喔喔喔——”,公鸡第三次打鸣了,这次比之前叫的精神多了,好意的催促着陈晓该走了。
“烨烨啊,妈走了,希望你以后能健健康康的长大成人!”陈晓亲过杨烨的面颊,又抱了一下老人。
当陈晓走到灶房门口时,她右手紧紧抓着木门框不放,不长不短的指甲掐入木里,她又猛地回头,疾步走到老人面前,面目何其难看,痛苦的说:“妈!妈!妈!如果……如果……如果有一天他还能变好,我会回来的!”
“晓啊,你快走吧!”
“砰——”的一声响,灶房门关上了。
陈晓读中学的时候,曾看过易卜生的《玩偶之家》。
“海尔茂:你手头不方便的时候我得帮点忙。”
“娜拉:不必,我不接受生人的帮助。”
“海尔茂:娜拉,难道我永远只是个生人?”
“娜拉:(拿起手提包)托伐,那就要等奇迹中的奇迹发生了。”
“海尔茂:什么叫奇迹中的奇迹?”
“娜拉:那就是说,咱们俩都得改变到——喔,托伐,我现在不信世界上有奇迹了。”
“海尔茂:可是我信。你说下去!咱们俩都得改变到什么样子——”
“娜拉:改变到咱们在一块儿过日子真正象夫妻。再见。(她从门厅走出出去。)”
“海尔茂:(倒在靠门的一张椅子里,双手蒙着脸)娜拉!娜拉!(四面望望,站起身来)屋子空了。她走了。(心里闪出一个新希望)啊!奇迹中的奇迹——”
“楼下砰的一响传来关大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