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丁阿黍憨厚笑道:“老爷,俺的伏虎掌,打不死人便不收回来。”
肥胖中年人摇头道:“这就是所谓的过刚易折。人间万事,有出去的一天,就有回来的一天,有春秋鼎盛的一天,就有式微凋零的一天——就好像咱们徐家门口的那块匾,有挂上去的一天,也就会有摘下来的一天。”
阿黍瞪着眼睛愣了愣:老爷这番话,好像不吉利啊?
另一边的阿稻则心中一凛,顿时想到了近日里徐家内部的纷争矛盾。他试探性地问道:“老爷,您是在说,咱们徐家……”
中年人欣慰地看了阿稻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摇头道:
“我就是突然有点感慨……之前我还满心觉得,咱们徐家前途无量、家中小辈未来在朝堂之上大有可为,可广陵这事一出,却真真让人看清了许多事情啊……”
中年人身形肥硕、脚步轻盈,却语气沉重。
阿稻亦步亦趋跟在中年人身后,默然点头,不敢多言。
他心思机敏,早已注意到,自从那个被老太爷寄予厚望的徐广陵少爷出事以后,原本尘埃落定的徐家继承人问题,再一次掀起了波澜:徐伯狮、徐仲虎、徐叔龙三兄弟,或许还能在明面上保持冷静和谦让,但这三房中的徐家小辈,再加上不少徐家外戚,都已经开始或明或暗地较上了劲,大概是想要彻底给徐家的未来归属作个定论。
而那个一向对家事管教严格、对子侄内斗深恶痛绝的的老太爷徐道勋,却一反常态,在整整一个冬天里默不作声,眼看着家中矛盾愈演愈烈……
一切的一切,都让阿稻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原以为,这等子孙之间的明争暗斗,只会在叶家那种庸门俗户中出现,可万万没想到,堂堂徐家竟然也会有族人内讧的一天……
阿稻无声地叹了口气,望向前方的中年男人。
大概也只有这个缓步行走的臃肿身影,才能让多年效力徐家的阿稻稍微定一定心:他深知,无论其余徐家人闹成何等不堪样子,或许只有这位四老爷徐季象,会丝毫不插手家族事务,一如既往地专心经营着自己的商行,甚至成为暴风雨中唯一的一个平静角落。
而仅仅是这么一个平静角落,就足以让那些无心插手内斗的徐家人,找到一块温暖的避风港湾。
“老爷,咱们今天去哪儿?”阿稻轻声恭敬道,“昌源街上的铺子刚开没几天,不妨再去转一圈……”
徐家老太爷徐道勋的小儿子,“金陵四徐”中最不显山露水的徐季象,温和地摇了摇头,拒绝了家丁的提议。他微笑道:
“咱们今天不去铺子里巡逻啦,大老板每天到店里转一圈儿,这还不把那些掌柜伙计吓死?今天,我是想去见一位……嗯……‘老朋友’。”
老朋友?阿稻皱眉想了想,有些不解。
虽说徐季象在金陵诸商贾豪门间应酬唱和、看似如鱼得水,但跟随徐季象日久的阿稻心底清楚,对于这位徐家四老爷来说,其中绝大多数都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酒肉朋友罢了;外表和善却内心清高的四老爷,又有几个真心实意的“老朋友”呢?
难道……?
“老爷,”阿稻试探性问道,“您不会是要去紫金山那边吧?”
徐季象哈哈大笑,狡黠地眨眨小眼睛:
“没错,我要去见一个现在不是徐家人,却胜似徐家人的老朋友!”
阿稻忍不住露出苦笑:整个徐家也就只有四老爷,会毫不忌讳地把自己的亲侄子称为“老朋友”吧……
那些不了解徐家内幕的局外人自然不会知道,后来声名赫赫的大督军徐广陵,在徐家内部,却和自家族人不甚亲密——且不提徐广陵、徐仲虎这一对父子,在家中几乎就没有交流,而即便是平日走在家里、遇见徐伯狮、徐叔龙两位长辈,徐广陵也只不过是彬彬有礼地点头致意罢了。
而真正能和徐广陵说得来话的,却是那个因为弃文经商而广遭冷眼的四叔徐季象。
从幼年起,徐广陵几乎是由性子温和、言谈诙谐的四叔亲手带大,两人既像是父子,又像是兄弟,等到徐广陵年纪渐长、见识增多,两人更像是变成了无话不说的多年好友——这对叔侄,一个是徐家最有前途的年轻才子,一个是最糟践徐家文采名声的肥硕商贾,却动不动便凑在一起秉烛夜谈、下棋烹茶,被徐家众人引为奇闻。
当然,在这个太平十四年,更不会有人知道,徐广陵前世的幽州道辽东城,唯一一次全城缟素,是因为徐家军和女真人誓死血战期间,有一个名叫徐季象的肥胖商人,为了给自己的侄子运送粮草,意外死在太行山麓。
那个在神武年间已然两鬓斑白的徐家四老爷,尸首被发现时,还死死抱着一袋粮食,眼睛望着北边战争前线的方向,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