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恨花阳的。
她也恨青木。
“你这嫂子平白无故地,还挺倒霉的。”
“神仙,你可知道,一个人若是发起疯来,心会有多狠?”
小雪变了,青木感觉得到。
可她不知道是哪里变了,小雪回家来,总是说夫家有多好,说那男人对她百依百顺,就像哥哥对嫂子那样。
这是实话,那男人自从酒后强上了她,便真的对她百依百顺,诚心悔过。
可一个男人不会懂,对小雪来说,恨已经浸透了她,她再也回不去了。
青木什么话都跟她讲,所以她知道,曾经有个小坟包,是青木永久的噩梦。她要把她送回噩梦里去,花阳是怎么把她拉出来,花雪就会怎么把她送进去。
她跟青木说:“你知道吗?村里有个习俗,丈夫死了,妻子就得陪葬的。”
“你还没听过啊?哥哥活不了几年了,你看见那座祠堂没有,那就是给哥哥放棺材用的。”
“你猜猜看嘛,等哥哥走了,村里人发现你竟然不会死,他们该怎么对你?”
青木一张脸逐渐变得惨白,小雪握住她发抖的手:“你别怕,哥哥说了,他死之前会送你出去,不会让你留在这儿的。”
祠堂中吹进凉风,三银看着地砖缝里的杂草,长到人的脚踝处,随风飘着。
老太太坐着的那张石凳,上面曾坐过一位姑娘,穿了血红的嫁衣,抹着艳丽的红妆。
“你做了什么?”
“一个人怕死,一个人怕别人死,”老人笑道,“我不过是推了他们一把。”
小雪又一次回家的时候,看见青木正拿着一个大碗往花阳嘴里灌,地上散落着血迹和刀子,花阳喝的是她的血。
最初几天,这血确实见了效,花阳的身体和精神都好了许多。但很快就又不行了,需要更多的血才能维生。
“他上瘾了?”三银皱眉。
“是。”
每天晚上,青木要供出源源不断的血量来缓解瘾症,伤口总是恢复的太快,导致她不得不用刀子不停地划开手腕、脖子、脚踝。
“为什么?”三银不明白,“她可以不这么做。”
“我说了,一个怕死,一个怕他死。”
小雪每天都在家门附近转悠,就等着那一天,那一天很快到了。
花阳死了。
那天晚上,几十号人抬着棺材冲进家里,小雪拿着她出嫁时的那套嫁衣,给青木仔细穿上,拉她到镜前:“看,多好看啊。”
“嫂子,你嫁到我家来,却一直没给你办过婚礼呢。”
“今天人都到齐了,我把这礼给你们补上。”
“你瞧,你们从前送我一场礼,我今日便也送你们一场,我们以后就两不相欠啦。”
青木站在那任凭她摆布,有些木木的,她觉得好累,累到已经哭不出来。
小雪一张脸冷得骇人:“你知道我是怎么圆房的吗?”
“他们都说,那是我丈夫,让我不要大惊小怪的。”
“他们说那是我丈夫,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我有什么可委屈的?我没什么可委屈的。我有一天想,如果我要委屈,就只能是因为你,因为哥哥,因为你们把我送到轿子里,我才有了一个丈夫。”
“我有了一个丈夫,他要跟我圆房,我不能委屈。但我总记得,你从前跟我说,若是你哪里做错了,我可以怪你的,对吗?”
“你说你拿我当亲人,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怪我,对吗?”
小雪把门牢牢锁严,一座专门加固了的祠堂,门上挂着厚重的铁锁。青木在门里坐着,很疲惫的样子,她轻轻张了张嘴:“我恨你。”
小雪站在门外,眼泪像决了堤:“我也恨你。”
石凳上的老太太费力地站起来,踱步到祠堂中的棺材前,用粗糙的手抚摸着棺面,棺面很干净,应该是有人每天擦拭。
许多年前,小雪坐在路边想爹娘,哭得正伤心时,看见天上降下一位神仙。
那位神仙替她挡了一掌,又把附近山上的妖怪都赶走了。
花阳问她想嫁给什么人时,她说:“想嫁给一位神仙。”
这是真话。
花阳却只当她在玩笑,费心给她安排了附近最好的一门亲事。
为了这门亲事,青木跑断了腿,把这家人里里外外都认识了一遍,上到妯娌远亲,下到丫鬟仆从。这才确认说:“还算靠谱。”
可惜那时候,她们都不了解男人,也不了解酒后的男人。
花阳或许是了解的,可他没说。
就像小雪说的,那是她的夫君,她有什么可委屈的?
小雪把青木当做很亲的人,大概像娘亲那样亲,她从前喜欢一个男神仙,可惜他不能来娶她。于是神仙给她派过来一位小仙当她的娘亲,照顾她的一切。
她一直是这么想的。
就算后来,她把她锁到黑暗的祠堂里,她也还是这么想的。
她夜里常常噩梦,喊着“娘”,喊着“嫂子”,又喊着“青木”。
那一声“我恨你”,是小雪的噩梦。
终于有一天,她的丈夫趁她睡着时,偷偷拿了钥匙去祠堂,把里面的人放了出来。
这位丈夫只跟青木要一句话:“你不要恨她。”
青木想起她圆房的时候,花阳紧紧拉着她的手,也是跟她说:“你不要怪她。”
她像从前那样摇摇头:“我不怪她。”
——然后她就疑惑了,她不知道如今还该怪谁。怪花阳吗?怪她自己吗?
她又摇了摇头:“我不怪她。”
像在说给自己听。
“神仙,放一把火,烧了这里吧。”
老太太说。
“村里已经没有人了,我在这里等了你许多年。赐一把火,烧了这里吧。”
火光蔓延到整个山头,小雪坐回石凳上,想起花阳曾拼命拽着她的衣袖,虚弱地直不起身子,却求她送青木出去。
到临死仍不肯松手,求着她送青木出去。
一个怕死的人,后来不怕死了。他把碗摔了一个又一个,血留了一屋子,他朝青木喊:“你走!”
小雪没听他的话,可惜青木也没听他的话。
远处,九楚牵着禾火火的手,回头看漫天黑烟滚滚,火势如饕。
她说:“你看,木头被火一烧,就可以重新开始。”
禾火火疑惑道:“木头重新开始,跟我有什么关系?”
“……是没关系,走吧。”
姻缘殿的九楚牵着刚入门的徒弟,继续游历人间。
而天上的百官正在向天帝汇报:“夭寿啦!龙君烧山啦!龙君心情又变差啦!我们是不是要死翘翘啦!”
天帝扶额,心说这可真是个小王八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