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祭奠（三）

    桑凤凤第二天醒得很早,或者也可以说,前一天的晚上她根本没睡着。

    梳洗之后,她让下人给她做了点清粥小菜随意吃了,吃完便有人来报说万合殿有人来通传消息。

    若是往常，桑凤凤都会悠哉地坐在房内等着那人来,可是这天她却没一点耐性,才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便耐不住性子往门外走去。

    走到花园的时候，来给她通传消息的人到了,不过在园中恰好还有个一大早就起床练剑的穆紫杉。

    那下属不知当着穆紫杉的面这消息到底是该说不该说，是以跟桑凤凤行礼过后犹豫了很久也没开口，穆紫杉见他们这样便会意决定回避,却被桑凤凤伸手拦住示意她不用走,说这消息没什么重要，她听听也无妨，听到赤火令主这样说，那下属才终于有胆子开口。

    “属下近日去恒州查明了，那肖姑娘现在还在那朱璐桥边等着，只怕……”那下属有些害怕地抬头看了桑凤凤一眼，却看不出桑凤凤目光里的东西到底是生气还是担忧，他跟随桑凤凤多年，知道她是个最爱迁怒的主子，是以这回话也说得战战兢兢，只怕哪句话说错了又要挨罚。

    “只怕是什么？你怎么不说了？！”桑凤凤眉头果然蔓起怒意，那下属被吓得抖了一抖，又低着头心虚地说了下去。

    “只怕……肖姑娘等不到令主是没有要走的意思了……而且，肖姑娘还故意放出话来说她要找琼英宫的麻烦，还骂了琼英宫好多难听的话，若不是我及时告知恒州分部的人不要去动肖姑娘，她多少要被分部的人误伤……”

    “那傻子……就知道一天惹是生非！”桑凤凤气愤地捶向立在她身边的石灯，只一拳就捶得石灯上裂开一道细小的缝隙，那属下见她这样，低下头来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回去再继续看着她，等她胡闹一阵子出够气了大概就走了，你们没必要跟她一起瞎闹。”

    桑凤凤给那下属下了命令，那下属给这暴脾气的赤火令主行礼道别之后便忙不迭地跑了，就怕她万一一时火起又要怎么整治自己一番。

    穆紫杉等桑凤凤发完了火才朝她那边走去，桑凤凤虽跟下属说不介意穆紫杉听到他们的对话，可是明显也没有想和穆紫杉讨论的情绪，穆紫杉见她不肯说，便自己先提起话头，问她怎么不亲自去看看肖姑娘到底怎样。

    “看了又怎样？只不过让她再多恨我一阵子，她又要多一阵子才能想得开……”

    桑凤凤自嘲般地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下去。

    “日子久了她总要忘了我的，像她这么认真的家伙，我也不该再去她面前晃悠惹她心烦了。”

    “那你为何之前又要去招惹她？你明知道她心仪于你，你与她牵扯厮缠只会害她越陷越深……”穆紫杉看不懂桑凤凤那复杂的神情，她脸上有笑，眼神却是黯淡冷漠。

    “木头啊……你还真是个木头……”桑凤凤轻笑着摇头，“有时候你知道有些事情是错的，可是你还是忍不住要去做……”

    “就像我知道，我对她好会让她更放不下我，可那时候我还是追着她去了……”

    穆紫杉惊讶于桑凤凤的坦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孩童般任性的家伙其实心中如此清明。桑凤凤脸上的笑容不同于往日，没了往日的轻浮洒脱，多了一些穆紫杉看不透的压抑沉重。

    “看着她越陷越深，我一面是觉得害怕，一面却在心底悄悄地觉得高兴……”

    “一个人在这世上实在是太孤单了……可是若有个人肯像个笨蛋一样地喜欢你，你说又有谁会不动心呢？”桑凤凤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穆紫杉，她的眼神清澈而认真，让穆紫杉无从躲避。

    仿佛被那目光穿透，直刺入穆紫杉自己也看不透的内心。

    若是有个人像个笨蛋似的喜欢你，又有谁会不动心呢？

    想起那个人，霸道的时候不讲一点道理，温柔的时候又巴不得把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你，精明起来没人能算计得过她，耍起性子时心智却不及三岁的小孩儿。

    不顾性命救了自己却说只是顺便，明明身陷险境却能替自己安排好一切，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生气，也会因为自己的一个笑容而开心。

    的确是……像个笨蛋一样。

    想起这些日经历的种种，穆紫杉不由得心口又泛起了阵阵隐痛。

    在苜蓿山里和白河仙人后来教给她以内力压制绝情蛊发作的办法，出谷之后她也渐渐掌握到其中的法门，或者说已经习惯了蛊毒发作时的痛苦，只是此刻听完桑凤凤这些话，她似乎又有些控制不住体内的蛊毒了。

    她无法否认自己对赫燕霞有情，可是除了那些情之外，她和赫燕霞之间还隔着太多太多。

    有她的师门和琼英宫，有她的家人和那些死在琼英宫手下的人，还有她的师妹和赫燕霞的四妹梅霜月。

    说到笨蛋，当年的梅霜月其实也像个笨蛋一样义无反顾地爱着赫燕霞吧。

    “明明心动了，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问这句话的时候，穆紫杉没有看桑凤凤，桑凤凤的目光太清明，清明得让穆紫杉觉得害怕。害怕被那目光看过，就会一眼看透她心中一直暗藏的想法。

    她眼前是一片明艳的花丛，她的心也似乎被那些艳丽的颜色搅乱。

    像是在问桑凤凤，又像是在问别的什么人。

    心口一阵阵隐痛又像潮水般泛滥而来，习惯了这疼痛的穆紫杉表情却依旧平静。

    “为什么惹上她之后，又要留下她一个人，让她对你心怀怨恨……”

    赫燕霞曾说，她此生愧对梅霜月，唯有梅霜月的死是她永远无法原谅自己的过错。

    赫燕霞说，她年轻的时候不懂得什么是爱，也不懂怎么去珍惜爱自己的人……也许到现在她仍旧不懂，可是穆紫杉却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各样的感情。

    她虐待折磨自己时的憎恨，被她倾心相待时的心动，对她残忍行事的厌恶，看见她孤寂落寞时的心疼。

    “那之前我大概是觉得，若是能被一个笨蛋喜欢上的话，或许那家伙能救得了我……”

    “后来呢……”

    “后来才发现，原来那个笨蛋也没办法能把我救起来……”

    桑凤凤面带苦笑，眼神依旧清明透彻，面对她的坦诚，穆紫杉却无言以对。

    “果然还是觉得我很自私吧。”

    动了动嘴唇，穆紫杉到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说了一个“是”。

    桑凤凤听到她的回答浅浅一笑，穆紫杉的回答早已被她料到，所以听到这个答案她并没有丝毫意外。

    她面中的苦涩被这一笑冲淡，像是看透情爱的淡然，像是放下一切的轻松，明亮如春日暖阳，甚至让穆紫杉觉得有些耀目。

    轻松明快，简单坦诚，所以她脸上才能有孩童般纯真的笑容。

    穆紫杉不难理解为何肖红苓会如此轻易地喜欢上桑凤凤，也许连她们自己都没发觉，其实她们身上有太多相似。

    虽然来自完全不同的世界，身份背景亦完全对立，可是说到最本真的内在，其实她二人都是一样简单却真诚的人。

    “其实我一直都见不得女孩子哭，害怕见到她们哭得伤心难过，所以就一直对她们很温柔很体贴……”

    “女孩子又是最喜欢听人哄的，有时候明明一想就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她们却傻瓜似的偏爱听那些不切实际的梦话……”

    “那些话既然她们爱听，我就顺她们的意说给她们听就是……”

    桑凤凤对甜言蜜语这事像是有天生的本领一样，那些肉麻的情话从桑凤凤嘴里说出来却再自然不过，有时候你觉得她是在真诚地剖白，听起来却又像玩笑话一般轻浮，有时候你觉得她不过是用假话在哄人，偏偏那假话里又有几分真意。

    像她这样说起话来总是七分假三分真的人，往往最容易哄得女孩子开心，也往往最容易伤了女孩子的心。

    她的话说得好听，可是她自己却全无认真地自觉，可若把她说的全当做假话一概无视，偏偏话里又有几丝真心。

    你永远分不清她对你说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你越是想努力去分辨，你就越在那泥潭里深陷无法自拔。

    “只是有些东西，我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跟一个人说一辈子……”

    桑凤凤眼中尽是茫然，像是蒙了一层雾似的。

    其实那些话到底是真是假，也许她自己都难以分辨得清楚。

    若说她整日嘴里无一句真话像个戏子一般，可若自己不入戏又怎能让别人入戏。

    穆紫杉觉得自己越发看不透桑凤凤，有时候觉得她心思深沉，可她又偏偏单纯地像个孩子，有时候觉得她毫无心机，可她又偏偏能看透你的想法。

    “其实以前我总是惹得女孩子哭……”

    桑凤凤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沉默了很久没说话，看见穆紫杉看着她目光复杂的样子，她才想起似的又说了起来，像是想掩饰这尴尬的沉默一般。

    “你以为我是天生就这样么？又有谁天生就会像这样把甜言蜜语说得这么顺。”

    桑凤凤唇角微微上扬，想朝着穆紫杉笑一笑，可那笑容却怎么做也做不自然，到后面她也索性懒得再做，又苦着一张脸继续说下去。

    “以前我就爱惹哭那家伙，看她哭了也从不安慰她，事后反倒还要拿她哭的样子取笑她……”

    “比起我来，大姐真是要做得好得多了，总是晓得她在想些什么，也总是懂的怎么安慰她，强大得没有人敢跟她对抗，所以才能在琼英宫这种地方也护得了她，能让她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什么残忍可怕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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