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好像是有点什么事?他游到那边去了。好吧,我会动员各界人士参加的,包括全国少女联盟和妇女界。我们可以借用斜对面邮政总局的会议厅,准备三百五十把椅子……”——
①克里特岛位于地中海,隶属希腊。1941年,德国伞兵和山地步兵以惨重的代价占领该岛。
古塞夫斯基司铎准备把他那几个老妇人和十几个信奉天主教的工人召集到法衣室,因为他无权使用教区议事厅。
“为了使这个报告和教会精神更好地结合起来,您的朋友最好首先谈一谈圣乔治①,最后再介绍一下祷告在面临困难和危险时的作用和力量。”古塞夫斯基建议。他对这次报告寄予很大的希望——
①圣乔治,相传为救难十四圣徒之一,军人、武器工匠和农民的守护神。
我顺便还要提到那个地窖,那是施丢特贝克和图拉-波克里弗克以及他们周围那群半大孩子准备为马尔克提供的。图拉把一个名叫伦万德的家伙介绍给我,这小子在圣心教堂辅过弥撒,看上去很眼熟。他神秘地做了一些暗示,表示可以保证马尔克的行动自由,只是马尔克必须把手枪交出来:“当然,在他进来之前我们要把他的眼睛蒙上。另外,他还得宣誓严守秘密,在誓约下面签字画押。这些都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至于报酬嘛,自然是非常可观的,既可以付现款,也可以给军用怀表。我们决不会让人白干的。”
然而,马尔克哪儿都不愿去——有报酬也不干。我故意激他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别老是不满足。要么你干脆回北图赫尔,现在新的一年开始了。服装管理员和炊事长都是你的老熟人,看到你又回到他们那儿,而且还要作报告,他们准会非常高兴的。”
马尔克静静地听着各种建议,时而淡淡一笑,时而点头称道。他提了一些有关会场组织方面的事务性问题,当得知有关计划已经万事俱备时,赶紧快快不乐地断然拒绝所有建议,甚至包括地方党部的邀请。他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目标:我们学校的礼堂。他想站在透过新哥特式尖拱窗射进来的、尘土飞扬的光线中;他想冲着三百名声音时高时低地放着臭屁的中学生作报告;他想看到从前的老师那些油光锃亮的脑袋围在自己的身前身后;他想面对礼堂后墙上的那幅画像——学校的缔造者、名垂千古的封-康拉迪男爵面色蜡黄,置身于一层又厚又亮的清漆后面;他想从那两扇褐色的对开大门中的一角走进礼堂,在短小精悍、针对性强的报告结束之后,再从另外一扇门退出。但是,与此同时,克洛泽穿着带小方格的马裤站在两扇大门的前面:“马尔克,作为军人您应该明白。那些清洁女工并非出于什么特殊的原因才来擦洗板凳,不是为了您,也不是为了您的报告。您的计划想必已经过深思熟虑,但是在这儿却没法实现。许多人——让我把话说完——终身都喜欢昂贵的地毯,到头来却死在粗糙的地板上。您要学会割爱,马尔克。”
克洛泽做了一些让步,召集了一次校际联席会议。会议在霍尔斯特-韦塞尔中学校长的赞同下作出以下决议:“学校的秩序要求……”
后来,克洛泽又报经本市督学批准:曾在本校就学的一名学生在读书期间曾经……尽管他……然而鉴于国家正面临危急关头,不宜夸大此事的重要性,况且事情发生在几年之前。但是,因为这种情况史无前例,两校的教职员工一致同意……
克洛泽给马尔克写了一封信,纯属私人信件。他在信中告诉马尔克,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当今这种年代和情况下,一个富有经验的教育工作者迫于沉重的职业负担,不能简单地像慈父对待爱子那样直抒胸臆。他请求马尔克遵从故人康拉迪的遗志,为了学校的利益给予慷慨的支持。他希望马尔克能毫无抱怨地现在或者是尽快在霍尔斯特-韦塞尔中学作报告,届时他将洗耳恭听。当然,他建议马尔克拿出英雄人物应有的气魄,选择报告中精彩的部分而省去多余的话。
伟大的马尔克来到一条林阴大道。这条大道很像奥利瓦区宫廷花园的那条荆棘丛生、没有飞鸟、近似隧道的林阴大道。尽管没有岔路,它却仍像一座迷宫。白天,马尔克不是睡懒觉就是和他姨妈下跳棋,要么则百无聊赖地等待假期的结束;夜里,他和我在朗富尔区到处转悠,我跟在他的身后,从不超前一步,也很少与他并肩同行。我们并不是毫无目的地瞎转:那条林阴大道正是克洛泽校长住的鲍姆巴赫大街,这里清静、幽雅,防空条例得到了认真的执行,是夜莺栖息的地方。我跟在他的军衣后面,感到十分疲倦:“别胡闹了。你明明知道事情成不了。这对你究竟有什么意思呢?想一想,你一共才有几天的休假,在这儿还能呆上几天?算了吧,别再胡闹了……”
尽管我在伟大的马尔克身后喋喋不休地唠叨,他那对招风耳里却响着另外一支曲子。我们陪着鲍姆巴赫大街的两只夜莺一直转悠到凌晨两点。克洛泽校长曾有两次从我们身边走过,因为有人陪着,我们只好放他过去。在潜伏了四夜之后,他终于在第五夜约莫十一点钟单独一人从黑色大道朝鲍姆巴赫大街走来。他仍然穿着那条马裤,但没有戴帽子,也没穿外套——夜风清爽宜人——他的身影显得又高又瘦。伟大的马尔克伸出左手一把揪住克洛泽系着便衣领带的衣领,将这位教育工作者推到一堵颇具艺术性的铁围栏上面——由于天黑的缘故——围栏后面盛开的玫瑰发出的响声很大,甚至超过了夜莺的歌声,浓烈的香气扑鼻而来。马尔克接受了克洛泽在信中所给的忠告,选出报告中精彩的部分,并以英雄人物的气魄省去任何废话,用手心和手背照着校长那张刮得溜光的脸来了个左右开弓。他们双方顿时都呆若木鸡,只有那两声劈啪的响声生动而意味深长。克洛泽紧闭着他那张小嘴,以免玫瑰香和薄荷味互相串了味。
事情发生在星期四,前后不到一分钟。我们让克洛泽站在铁围栏跟前。马尔克首先转身走了,那双大头皮靴重重地踏在砾石铺成的人行道上。两旁的红械枝叶茂盛,密不透光,越向上越黑。我想向克洛泽赔礼道歉——为了马尔克,也为我自己。挨打者摆了摆手,把身子挺得笔直,看上去已经不像挨过打的样子。在折断的花朵和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的支持下,他那黑黑的身影代表着教育机构、学校、康拉迪的捐赠、康拉迪的精神和康拉迪门馆——这些都是我们中学的雅称。
从那个地方和那一分钟起,我们俩跑过好几条无人居住的郊区大道,谁也不再提起克洛泽的事。马尔克毫无感情色彩地自言自语,说的净是一些常常使他——在一定程度上也使年龄与他相仿的我——感到困惑的问题。例如:人死之后是否还有生命?你相信灵魂转世吗?马尔克说道:“最近我看了许多克尔恺郭尔①的著作。你以后无论如何也要读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特别是等你到了俄国之后。你会从中悟出很多东西,诸如精神气质等等。”——
①克尔恺郭尔(),丹麦哲学家和神学家,被认为是存在主义哲学的创始人。
我们常去施特里斯河上的那几座小桥,这条河其实只是一条蚂蟥成群的水沟。趴在栏杆上等水耗子露面是件很惬意的事。每座小桥都可以引出一连串的话题:从枯燥无味的迂腐之论、学生腔十足的老生常谈到现代军舰的装甲厚度,从军舰的装备、航速到宗教以及所谓的最终问题。在又窄又短的新苏格兰桥上,我们久久地抬头仰望布满繁星的六月的夜空,然后各自怀着心事低头俯视这条小溪。从啤酒股份公司的蓄水池里流出来一流溪流,在空罐头盒上激起一道道浪花,带来了一股酒香。马尔克低声说道:“我当然并不相信上帝。这都是愚弄老百姓的惯用骗术。我相信的只有圣母玛利亚。因此,我绝不会结婚。”
这几句在桥上说的没头没脑的话使人感到纳闷,但我却牢牢地记住了。后来,每当我看到一条小溪或一座架在水渠上的小桥,每当桥下不断传来汩汩的流水声,每当一些不守规矩的人从桥上扔进小溪或水渠的破烂溅起一道道浪花时,在我身边就会出现脚蹬大头皮靴、身穿坦克服和马裤的马尔克。他将脑袋探出栏杆,使脖子上那枚硕大的玩艺儿垂直地悬吊着,以他那坚定不移的信仰既严肃又像小丑似的炫耀着对于猫和鼠的胜利:“当然不信上帝。愚弄百姓的骗术。只信玛利亚。绝不结婚。”
他冲着施特里斯河说了很多很多。我们也许绕着马克斯-哈尔伯广场转了十圈,在军队牧场大街往返走了十二趟。我们在五路电车终点站踟蹰不前,饥肠辘辘地看着男乘务员和头上烫着波浪的女乘务员坐在玻璃涂成蓝色的车厢①里,正凑着保温杯啃黄油面包——
①战争时期,按照防空条例,所有车辆的玻璃必须涂成蓝色。
……有一次,开过去一辆电车,可能就是图拉-波克里弗克的那一辆。因为妇女也必须参加战时义务服务,她已经干了好几个星期电车售票员,这会儿恐怕正歪戴着船形小帽坐在车里。要是她真的在五路电车上服务,我们肯定会跟她打招呼的,我还要和她约定一个见面时间。但是,我们只能透过涂成蓝色的玻璃隐约地看见一个瘦小的侧影,因此无法肯定是不是她。
我说:“你真该找她试一试。”
马尔克凄切地说道:“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不打算结婚。”
“她会使你改变想法的。”
“那么以后谁又能够使我再次改变想法呢?”
我想开个玩笑,说道:“当然是圣母玛利亚。”
他踌躇不决地说道:“要是她生气了呢?”
我鼓励说:“如果你愿意,我明天一早就去为古塞夫斯基辅弥撒。”
“一言为定。”他突然很快地说道,然后就朝那辆电车走去。车窗里那个女售票员的侧影一直让人疑心是图拉-波克里弗克。在他登上电车之前,我喊道:“你还有几天休假?”
从车门里传出伟大的马尔克的声音:“我的火车在四个半钟头以前就开出了,要是途中不出问题,现在已经快到莫德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