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见芳子做完早饭之后,便开始忙着整理家务,等一切打点妥当时,已经将近十点了。
每天早上芳子大概都在这个时候出门。
编辑工作的上班时间弹性相当大,如果在上班途中必须先到其他地方拿稿子的话,即使过了十二点再到公司也无所谓。也因为如此,晚上忙到七、八点才下班是常有的事,至于校稿的日子十二点钟回家更是稀松平常。
芳子以前是杂志社正式的职员,现在则仅止于特约的合作关系,所以下班时间不会那么晚,顶多六点就能回到家,而且工作比较赶的话也可以在家做。特约身份虽无法享受公司的各项福利,但却相当轻松、自由。
今天早上芳子本来也打算十时一到就出门。中午之前把昨天出差的旅费核算一下,下午则整理采访的录音带,写成采访稿。
然而,她现在却提不起做事的劲儿。
只要想到今后该如何面对丈夫,芳子就觉得心乱如麻。和这件事比较起来,工作的事根本无足轻重。
十点十分,芳子拿起听筒。
她打给一个公司同事——驹井由美。由美和芳子同时进人公司,即使婚后也不曾中止工作,目前已是一份以青少年为诉求对象的杂志总编辑。她在公司里的职位比芳子高,但她们两人年龄相仿,个性上也极为投契,无论在工作方面或家庭方面,都是无所不谈的好朋友。
昨天晚上芳子被修平质问时,她之所以拿由美当挡箭牌,也是因为她对由美的机智十分放心的缘故。
事实上,由美昨天非但没有去大阪,而且截稿在即,她可能留在公司加班到深夜才回家。
芳子忍耐到十点都没有打电话找她,就是觉得那么早把她吵醒不好意思。然而十点一过芳子就再也忍不住了。就算她还在睡觉,也非得把她吵醒不可。
电话接通后,果然如芳子所料,过了好久由美的声音才出现在听筒那端。
“怎么搞的?还不到十点不是吗?”
“对不起,我遇到了困难,希望马上和你谈一谈。”
芳子拿着听筒,开始叙述昨天晚上争吵的一切经过。
“他表面上说是去参加医学会议,事实上却带着女人到北海道游山玩水,你说,这不是太过分了吗?”
芳子说话的语气起初还算平静,但是愈说愈激动。昨夜的愤怒又再度涌上心头。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是带着那个女人一起去的。”
“所以你就跑到机场去等他?”
“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大跳,尤其是那个女人,好像一个偷吃了东西的小猫,一溜烟就逃掉了。”
芳子真正想说的是,由机场回到家之后所发生的事。自己好心好意地做饭给丈夫吃,役想到他突然脱口说出“你不要太过分”这句话,而且说话时的语气就像个无赖似的。
“我心里委屈,所以也立刻还以颜色。”
芳子一口气把之后的口角内容全部说完,这下子由美总算完全清醒了,不断地催促“然后呢?”
说完之后,芳子的情绪才渐渐稳定下来。
“昨天晚上我差点离家出走,投奔到你那里去。”
“你先生已经出门上班了吗?”
“我还是帮他做了早饭,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跟他说。”
“这么说,你们是陷人冷战了罗!”
“岂只是冷战,我想我们可能完了。”
“怎么会呢?这种事可不能随便决定的哦!”
“可是,他已经知道我外面有人了,你想他还会原谅我吗?”
“你坦白承认自己红杏出墙了?”
“我倒是没这么说,可是……”
“那么他应该不知道啦!”
“我看他说话的口气那么笃定,搞不好已经委托侦探社调查过了也说不定。他是急性子,很有可能提出离婚的要求。”
“你可要冷静一点!”
听到由美这么一说,芳子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泪,她赶紧用手指抹拭。
“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就算了。”
由美好像从床上爬了起来,隔了一会儿她才说道:
“你对松永说过这件事吗?”
“我想先跟你谈过之后再打电话给他,这件事似乎也应该让他知道。”
“你先生知不知道松永这个人?”
“他大概不知道吧?”
“那么你还是不要告诉松永,这事和他没有关系嘛!”
提起松永这个人,芳子顿时感到胸口郁闷。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事实上都怪我自己。”
现在回想起来,芳子自觉跑到机场去等待修平,就是完全错误的一着棋。当时,她是基于好奇心的驱使,欲一睹那个女人的庐山真面目。当然,其中也包含若干恶作剧的心理,她实在很想看看他们两人的狼狈模样,藉此报复琵琶别抱的丈夫。
然而,出乎意外地自己反而陷入被反复质问的窘境。愚弄丈夫的目的虽已达成,丈夫却因恼羞成怒而口不择言。
“我实在不应该跑去机场的。”
“是啊!真不敢相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由于是很好的朋友,由美就毫不客气地指出芳子的不当行为。
“就算看到他们两个人在一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可是,我假如一直都放任他的话,他岂不是永远都骑在我的头上了吗?”
“我了解你的心情,弘美是不是也一起去了?”
“是啊!我看那孩子也受了满大的刺激。”
“你实在不应该让小孩看到那种场面。”
对于由美的指责,芳子无话可说,这一点的确是她该彻底反省的地方。
“可是,他实在太过分了。他们两个人堂而皇之地走出机场,而且修平对那个女人的态度,说有多殷勤就有多殷勤。”
“啊!你等一下……”
由美那边好像有谁来了,芳子在电话中听到门铃的声音。芳子趁机看了看手表,十点半,她们已经讲了二十分钟。
“对不起,可以继续说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那端又传来由美的声音。
“你这两天是不是正忙着截稿的事?”
“没关系,我昨天晚上忙到很晚才回家,今天大家都要到中午以后才上班。”
“你说嘛!修平是不是太过分了?”
时间既然充裕,芳子就继续发她的牢骚。
“他自己在外面有女人,却绝不允许妻子逢场作戏。”
“我老公还不是一样!”
由美的丈夫小修平一岁,不过可能是没有小孩的关系,外表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五、六岁。他在广告公司上班,口才一流待人殷勤,但由美说他实际上是个高深莫测的玩家。
“我那一口子说,男人无论怎么花心都没关系,女人却绝不能踏错任何一步。”
“他这样讲实在太过分了。”
芳子心想,自己和松永交往虽然不对,但是导致这种后果的因素,无非是丈夫过于自私。她眼睁睁地看着丈夫冷落自己,为其他女人着迷,久而久之,她遂也产生“既然如此,大家一起乱搞”的念头。
“他说的话都只是有利于男人。”
“为什么男人逢场作戏就没关系?”
“他说男人花心不会动真感情,女人一旦和别人发生关系,就会无力自拔。”
“哪有这种事?”
“就是嘛!逢场作戏却动了真感情的男人也多的是。”
“有的男人还为了女人变卖了土地散尽家产,到头来被抛弃,只好跳楼自杀了……”
“到了这个时候有的男人就会威胁人家跟他结婚,否则将予以杀害……要不然就抛弃妻子,连家都不要了,想想看,他们刚开始还不是逢场作戏而已?女人要是作出这种事情,他们男人不当成头条新闻来谈才怪!”
两个女性编辑都对大男人主义横行的社会深恶痛绝,在这一方面的看法她们两人完全吻合。
“女人也可以逢场作戏的。”
“不过,你和松永之间真的只是逢场作戏吗?”
“这个……”
说到一半芳子又把话给吞了回去。她和松永之间的确发生过肉体关系,却从来没有和他同居或结婚的念头,但是也并非全无感情。
“我想我和他只是性伴侣吧!”
“你没有想过将来要和他在一起?”
“我怎么会这么想嘛!”
芳子拿着听筒,使劲地摇着头。
“你该不会是骗我的吧?”
松永是个自由的摄影师,工作态度认真,摄影技术也有一定水准,但略具艺术家的习气,并不太好相处。以他三十八岁之龄,从事的又是摄影工作,照理说是个相当吃香的单身汉,事实上,公司里一些年轻的编辑多半对他敬鬼神而远之,唯独芳子偏爱他那隐藏在孤僻个性中的纤细特质。
“他和你先生完全不同类型。”
由美说得一点也不错,修平的体格魁梧,外表富于男性魅力,一看就知道是个颇为霸道的人。他在工作上也相当顺利,挫折与坎坷似乎不曾降临在他的身上。相形之下,松永就显得修长多了,他的个性孤僻,事实上却十分脆弱,仿佛特别需要别人的照顾。总而言之,修平和他无论在外型或个性上都南辕北辙。
“唉!我实在烦死了。”
由美的话令芳子又开始为自己和修平的事感到烦恼。
“你打算以后怎么办?”
“我就是不知该怎么办,才打电话给你的啊!”
时钟已经指着十点五十分,实在该出门了,然而即使现在赶到公司上班,似乎还是无法把工作做好。
“不想个办法的话……”
其实,芳子一个劲地嘟囔着也于事无补。她吵架的对象是修平,她却拉着毫无瓜葛的由美扯了将近五十分钟。
“你要不要到公司去?”
“已经非去不可了!我必须核算出差费,然后将采访的录音带整理出来……”
“这些事不是也可以在家里做吗?”
由美说得没错,然而待在家里芳子老觉得心情无法放松。
“待在家里我就有一种很凄惨的感觉。”
“你不要想得那么严重嘛!我想你先生也一定很后悔的。”
“他为什么会后悔?”
“因为追根究底,是他花心在先啊!所有的不是也是因他而起……”
芳子认为这个理由有些牵强,然而此刻这么想却有助于心情的放松。
“他才不是那种深明大义的人呢!他也认为男人做什么都可以,女人却必须谨守妇道。”
“这个我知道,我是说他心里应该明白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由美不是当事人,说得自是轻松,殊不知修平绝不会这么好说话的。
“你要搞清楚,我先生已经明明白白地指着我的鼻子说,他知道我在外面有男人了!”
“可是,我还是必须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吃饭,一起睡觉。”
说着说着,芳子对于自己仍然待在家里感到不可思议。
“你说,我以后究竟该如何是好?”
“总而言之,你先暂时观察情况再说。”
“这么说,你要我继续待在家里,为不说半句话的丈夫做饭,两个人默默地看电视,晚上再铺好棉被,彼此背对着背睡觉?”
“事情不会那么糟的。你可以泡茶给他喝,或是谈一谈弘美,除了吵架之外,你们总有其他的话题吧!”
“这些事必须由我带头做吗?”
“如果你还打算维持这个婚姻的话,除了这么做之外大概别无他法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主动讨好他呢?是他先背叛我的!这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他和那个女人已经在一起快两年了。而且,他根本不把我当女人看,在他眼里我不过只是煮饭洗衣的黄脸婆罢了。事到如今,我还有再讨好他的必要吗?”
芳子说个不停,由美只好打断她。
“你冷静一点好不好?情绪这么激动,实在都不像你了。”
被由美这么一说,芳子立即感到十分难为情。
“你说你先生背叛你,你不是也背叛了你先生吗?”
“我的情况和他不同,我是因为被他冷落,感到寂寞才……”
“不论你的理由多么冠冕堂皇,只要他知道了你和松永交往的事实,他不会管这么多的,他一定会认为你犯了同样的罪。”
芳子搞不清楚自己的行为在本质上是否和修平的行为相同,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自己和松永交往的这个事实。
“事到如今,再争谁对谁错,都于事无补了。你们两个人都有不对的地方,但是互揭疮疤并不能解决问题。男女之间的问题,只有当事人有能力解决,这句话我不是告诉过你吗?”
由美是旁观者,说话的口气十分冷静。
“沉着一点,对你而言,先观察一段时间是最重要的当务之急。”
“可是,我面对的是无可避免的现实!今天晚上我先生他会回家,我们还是必须生活在一起。”
“你们就做嘛!”
“你说什么?”
“就是相好嘛!”
“怎么可能……”
“你先生明白的。”
“明白什么?”
“夫妻吵架之后,只要做了那件事保证就相安无事了。”
“才不会呢!”
芳子还想继续说下去,由美却已经有气无力了。
“喂,已经十一点了!待会儿我再打电话给你,好不好?”
“为什么?”
“我想休息一下。”
由美是多年的老友,两个人在一起时总是直话直说,所以有时候会忽略对方的感受。芳子觉得她似乎已听腻了自己的牢骚。
“对不起,那我挂了哦!”
“那么,再见。”
“喀”地一声电话挂断了。放下听筒,芳子感到疲倦万分,随即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芳子清洗了流过泪的脸庞,然后又磨蹭了老半天,等到要出门时已经十二点了。
这个时候出门,大概一点钟左右才到了公司。
下班时间尚未决定,芳子不必赶着出门,但还是先打个电话联络一下比较好。
芳子便拿起电话,直拨总编辑的办公室。
“昨天我已经到了大阪采访过了。”
芳子昨天采访了夫妻同时上班比例最高的社区,这个采访来自于总编辑的构想。
“时间不够,我没有办法一一采访,但是仍然收集了大部分人的意见。”
“很好,辛苦你了。”
总编辑比芳子小两岁,因此跟她说话的口吻相当客气。
芳子又和总编辑报备,下午才会到公司,稿子则将在这一、两天内整理好。最后,她问道:
“还有……”
“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没什么。”
芳子本想打听一下照片的事,但是说了一半又把话给吞了回去。反正这一篇报导也不是什么艺能记事,只要找一些具有当地风味、社区的游乐场、或职业妇女陆续上班的照片也就够了。
芳子之所以欲言又止,是因为同行的摄影师是松永的缘故。公司里大概没有人发现芳子和松永的关系,即使知道他们气味相投,常在一起工作,也绝对想不到他们已发展到男女之间的肉体关系。而且,年轻的编辑中,甚至有人以为芳子是看松永在公司里不得人缘,工作又少,基于同情才尽量找事让他做的。
只有由美知道实际的情况,但是她的嘴巴相当紧,不会随便和别人咬耳根子。
因此,总编辑也不可能知道松永的事,芳子欲言又止的原因是,一旦提及照片的事,她可能又会想到昨夜的不愉快。
挂断电话后芳子起身把阳台的窗帘拉上,心理又惦记起松永。
到底该现在打个电话给他,还是到了公司再打。
她和松永今天并没有什么非见面不可的事要办,照片的问题他们昨天已经说定了,要等到明天才能冲洗好。
然而,从早上一起床开始,芳子就想打电话给松永,她本来还想先打给松永,再打给由美。
问题是现在打电话给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昨天晚上我和我先生大吵一架,整夜都没睡好。”“我先生已经发现了我和你的事,搞不好你哪一天会接到他的电话也说不定。”“看情形,我和他可能会离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
如果能够,芳子真想彻底地倾吐一番。但是这么一来,她在松永心目中贤淑可爱的形象,不就变成一个任性、自私、只会推诿责任的恶婆娘?
芳子在拉上窗帘后显得宁静柔和的客厅里,茫然不知所措。
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能够设身处地为芳子分忧解愁的,大概就只有松永一个人了。由美虽是无所不谈的好朋友,但毕竟只是同性友谊,到最后若是不耐烦地说上一句“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芳子不是很尴尬吗?
松永就不同,他会立刻赶到芳子身边,为她认真考虑任何状况。幸好松永在四年前离了婚,目前一个人住在高井户,接听电话十分方便。
只要告诉他有事相商,他必定立刻穿上那件昂贵的黑夹克,披着一头性格飘逸的长发,轻盈地来到芳子的身边。
在聆听芳子叙述之际,松永势必会叹上一口气,喃喃自语道着:“这该怎么办……”
按照他的个性,他大概不会说出“一切交给我办”或“不必担心”诸如此类充满男子气概的话,倒不是他狡猾奸诈推诿责任,而是他的个性本来就比较平和。
事实上,芳子之所以和松永交往,也是因为醉心于他那份深具感染力的平和。一生顺遂的修平就缺少他那种历经沧桑的优雅气质。
他们两个人刚开始在一起,自然也是芳子主动采取攻势。有一次他们一起到仙台出差,结果在旅馆的酒吧喝酒时,芳子突然投人松永的怀抱,然后就这样走进他的房间。与其说芳子爱恋松永,倒不如说她是希望沉浸在恋爱的感情里,才会在不知不觉中和松永发生关系。
自从那一夜之后,芳子就不断地在松永身上需索着久未享有的男性温柔。
这次和修平吵架,芳子并不认为松永应该负担任何责任,只是想把事情经过告诉他,向他撒娇一番。
反正,迟早都会告诉松永,那么早一点说又有什么关系?
芳子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既然要打电话,在家里打应该比较方便,在公司打则有被他人窃听之虞。
芳子回到客厅拿起听筒,用手指按了那几个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响了三声松永才拿起电话。
“喂……”
听到松永的声音,芳子不由自主地把听筒拿离耳边。
“喂,我是松永。”
松永得不到回答,似乎有点不耐烦的样子。当他又同样问第二次时,芳子就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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