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飞渡高山顶
勿忘捎信给友人
崇山峻岭已翻越
崎岖山路吾独行
——细川幽斋①
碓冰岭上枫叶红
山高路险急煞人
千辛万苦刚过岭
又念从此路更难
——(土高)保己一②——
①安土桃山时代的武将和歌人。
②江户时期的国学者。
伯母告诉三千子,过去的旅行者曾经咏唱出了这样的和歌。
难以翻越的碓冰岭只能使三千子为火车的缓慢而心急火燎。
此刻,火车沿着齿轨铁道,穿过了26个小小的隧道。这对于三千子来说,也已经见惯不惊了。
“啊,真是不得了。”
眼前的妙义山就像是在崎岖陡峭的山岩上削壁而成的,以致于看得三千子心里一阵发怵。
正值夕暮时分,呈锯齿状的险峻山峦恍若波浪一般黑压压地逼近过来。
不知不觉之间,四周已被笼罩在一片乳白色的物体之中。原来是高原上的雾霭。
月台上还站着好多外国人,这对于在港口长大,身为基督教会女子学校学生的三千子来说,也是颇为新鲜的风景。
其中还有一眼便能认出是牧师的人。
“肯定还有学校里的老师吧。”三千子嘟哝道。不知为何她竟涨红了面孔。
“还会见到好多认识的人呐。
“是的。还有从中国、菲律宾、印度,南洋以及遥远的西洋来的人呐。”伯母向三千子解释道,“据报纸上说,光是外国人就有2000人左右,汇聚了36个国家的人。不过,三千子能说出世界上36个国家的名字吗?”
“36个?!”
三千子不由得瞠目结舌。她一本正经地数出了“英国、法国”等,但要全部说出36个国名,未免太过吃力。
“有那么多国家吗?36,这不是伯母的年龄吗?”
“真讨厌。你把伯母看得很年轻呐。”伯母不由得笑了起来。
汽车在两侧长满了落叶松的道路上飞速行驶着,然后蓦地驶入了一条明亮的街道。
在流动的雾霭中若隐若现的、色彩斑斓的商店。——三千子觉得自己仿佛被带进了一座魔法的城堡之中。
“瞧,伯母,辨天大道上的商店这儿全都有呐。”
“是呀。横滨,神户的商店也在这儿设有分店呐。到时候三千子肯定会缠着我要这要那的吧。不过,最多的还是妇女服装店呐。”
汽车穿过了热闹非凡的街道之后,进入了树木丛生的别墅地带。
“真黑呀。”
“据说这附近叫做‘水车之路’。你仔细瞧瞧,一直到山的那边都还有很多别墅哟。”
“是呀,在雾里看起来就像是山间的小舍。”
无论哪一条道路和哪一栋房舍,在三千子看来,都俨然是一个神奇的故事。
“好啊,打明天起,我会到处去溜达溜达的。”
“不过,这一带的小姑娘全都是骑着自行车出门的,所以,才有了那些路。”
没有什么像样的大门,繁密的灌木丛已经占领了伯母别墅的庭院。在圆木柱子的阳台上悬挂着中国式的灯笼,有几把藤椅被弃置在雾霭之中……
尽管眼睛看不见,但却能听见邻居家传来的小孩的歌声。那歌声中娇嫩的外语也使三千子格外兴奋。
“隔壁住的是德国人吧,伯母。”
“怎么,三千子还在学德语?不愧是教会学校的学生。”伯母啧啧称赞道。
三千子有些羞怯地说道:
“哪里哪里,因为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所以,我估摸着可能是德语。”
“我真是佩服三千子。”
用从东京带来的土特产吃了一顿简单的晚餐以后,三千子无法静下心来呆在屋子里,性急地催促伯母带自己出去逛逛。
老仆人在门口递来了一个小田原灯笼。这种做法也颇具山中生活的情趣。
在灯笼重新换过的油纸上,按照西洋人的爱好印满了红色的樱花,因而比电筒更显得风流雅致吧。
“用灯笼,这我可是生平第一次呐。”
三千子把灯笼提得高高的,差不多到了齐眼睛高的地方,结果被伯母斥责了一通:
“那怎么行,三千子。灯笼不是用来照亮脸的工具,而是用来照亮脚下的路。”
“我还以为提着灯笼走路,只是为了冒充风雅呐。”
“怎么会呢?三千子呀,你什么都觉得稀奇,就跟弥次喜多①一个样。说起来,弥次喜多过去也可能曾经从这儿通过呐。那条热闹的繁华街道据说就是一条古老的道路,曾经是参勤交代的大名乘坐着轿子路过的道路,叫做中仙大道②。”——
①日本十返舍一九著《东海道中膝栗毛》中的主人公“弥次郎兵卫、喜多入”之略称。
②江户时代大名每隔一年从自己的领国轮流到幕府供职的制度。
在来到繁华街道拐角上的一家商店后,三千子被其中陈列的商品彻底俘虏了。
“哎呀,多可爱的帽子呀!”
率先映入视线的是一顶用麦秸编成的草笠式帽子。
“这在外国的妇女中间非常流行呐。”店里的女售货员机敏地说道。
“除了轻井泽,别的任何地方都还没有卖的。它有点像中国的苦力们戴在头上的那种。”
戴在头上一看,只见麦秸被染成了红蓝两种鲜艳的色彩,宛如花冠一般美丽可爱。
或许肤色白皙的外国女孩戴在头上,会更加引人注目吧。
“伯母,这帽子不能拿来做电灯的灯罩吗?”
“是呀,这倒是个好主意,赶快拿回去在家里的阳台上试试看吧。”
尽管三千子认为洋子姐姐不可能戴这种野丫头式的东西,但还是把洋子计算在内,一共买了三顶。
这个商店还把信州的民间工艺品和乡土偶人作为特产大量出售给顾客:
幸运邮筒——用白桦树的树筒做成的可供发信的邮筒。
亲密偶人——在白桦树的树桩上亲密地坐着两个头顶上留着一小撮黑发的光头小人。
信鸽——白桦树雕成的鸽子张开了翅膀呈飞翔状,脚上套着一只银色的信筒。
虽说看起来就像是玩具一样,但上面系着行李签,只要贴上一张4分钱的邮票,它就变成了一封信。
倘若这白桦树的偶人带着三千子的信件,投进位于港口附近的洋子家的邮筒里,将会是怎样一番情景呢?
此刻,三千子的脑海里甚至清晰地浮现出了写在信中的话语,这使她兴奋无比。
“购物嘛,大可不必操之过急,因为你还要在这儿呆一阵子口内。”
在伯母的劝阻下,三千子终于走出了商店。
“啊,就跟银座差不离。”
尽管是避暑胜地,但人们却要么身着随意的西装,要么穿着华丽的日本和服在街上款款而行。对于初次造访此地的三千子来说,轻井泽是一座不可思议的城市。
外国人比港口城市还要多。
好一阵子三千子都用目光追随着那些梳着毛线似的长辫,脚穿木屐的少女。突然,她像是恍然大悟似地说道:
“哎呀,那些雾呢?伯母,那些雾都到哪里去了呢?”
“你是问那些雾吗?那种事即使问我,我也……”
繁星闪烁,空气清凉的高原之夜。
刚才的雾雹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了。这是一座华美的城市。
三千子在繁华街上好奇地溜达着,突然间她惊讶得停下了脚步。
“哎呀,是大河原——”
在一群装束鲜艳靓丽的人中间,有人一边叫着三千子的姓氏,一边兴高采烈地走了过来,原来是四年级B班的克子……
她在嫩绿色的麻纱衣服上套了一件蓝色的夹克衫,这身时髦的打扮俨然就像每年都造访轻井泽的常客,与这片土地浑然为一了。
“什么时候来的?”克子十分亲热地拉住了三千子的手。
尽管入学不久就收到了那封紫罗兰花的信件,但后来在三千子和克子之间却产生了芥蒂,以致于在学校里相互碰面都成了难为情的事,不仅如此,作为一个给姐姐使坏的人,克子甚至成了三千子憎恨的对象。可现在,在这意想不到的地方冷不防被她一套近乎,三千子也不免有些张惶失措了。
“刚来。我住在伯母那里。”
“是吗?那我明天去看望你。”就像是在叮嘱一般,克子加大了手掌的力量,使劲地握着三千子的手。
三千子受到对方情绪的感染,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人在旅途的心绪所致吧,见到同一所学校的同学,竟然使三千子高兴不已。
伯母也向克子还以简单的礼节性寒暄:
“我们期待着你来玩,欢迎你。在‘水车之路’往里的拐角处有一栋名叫‘憧憬’的房子。从那里再往前走不了多久便到了。”
伯母一边回头望着,一边对三千子说道:
“不是很快就有了好朋友吗?一个长得蛮漂亮的小姐呐。”
看来,克子已经彻底融入了这座城市之中,她和五六个漂亮的姑娘一起聊着大向前走去了。目送着她们的背影,三千子不禁羡慕不已。克子显得那么自信和干练,三千子巴不得自己也能跻身于她们的行列中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第二天早晨,大空万里无云,老仆告诉三千子,还能从别墅里直接看见浅间山。
“昨天夜里还喷发了鲜红的烟雾呐,不知小姐是否看见了?”
“没看见呐。”
三千子马上学着那些洋人的模样,让仆人把藤椅和小桌子搬到树木繁茂的庭院中,开始学习起了英语。
小橡树、厚朴树,还有榆树,所有树木的绿叶都那么苍翠欲滴。美丽的阳光撒落在凤尾草上,使三千子心里直发痒。
“啊,真想在清晨的树林里溜达溜达呐。”
要是深谙本地情况的克子能早点来约我就好了……
不知为何,那个平时早已被摒弃于心灵之外的人,此刻竞奇怪地令三千子翘首等待。
“哎呀,糟糕!”三千子对自己心灵的多变大为惊讶。
“姐姐,洋子姐姐!”她轻声地呼唤着,飞也似地跑回房间里,取来了“亲密偶人”。
“姐姐,你好吗?这是一个美丽的城市,我已喜欢
上了这儿。想和姐姐一起漫步而行的道路在树林中笔直
地延展着。
街上的商店里陈列着不少我想要的东西,我会央求
伯母买下来,我要带给你各种各样的礼物。
明天是星期天,我想去看看天主教教堂的弥撒。据
说要举行两次,一次以日本人为主,一次以西洋人为
主。西洋人贪睡懒觉,所以安排在10点。尽管我不是
一个爱睡懒觉的人,但我还是决定去看西洋人的弥撒。
因为即使我为姐姐祈祷,周围的外国人也听不懂,所
以,不会感到害臊,还颇有点罗曼蒂克。据说还有庄严
的忏悔室呐。将脑袋伸进一个木头的洞孔里……”
刚写到这里时,传来了自行车“叮-叮-”的铃声。
“哎呀,你在用功啊?”
只见克子已经站在了桌子旁边。
粉红色的罩衫下面穿着一条短裤——一副男孩子式的运动装束,显得英姿飒爽。
三千子看见克子突如其来地站在了自己的旁边,连忙把写了一半的信纸翻了个面,脸上羞得通红。
正在给姐姐写信的当口,无论被谁撞见了,都不免有些害羞的。更何况偶人已经来不及藏起来了。
“哦,是‘亲密偶人’呐。送给谁的呀?”克子用严厉但却美丽的眼神盯视着三千子的瞳仁,“我知道了。既然是三千子写的信,那肯定是写给八木了,对吧。”
她的措辞是那么肯定,使三千子无从回答。
克子把手搭在三千子的背上,从背后偷觑着说道:
“这种旅行中的信件,该写得更有趣才好呐。能不能让我也添上几句?哪怕是只言片语也行啊。这才显得像是在旅行当中,而且又人多热闹,不好吗?”
听了这话,三千子一阵紧张,但对于轻松地说出了这番话的克子,又没有勇气从正面加以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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