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意孤行的,逆风行走……但他一定得挡下这波洪流。
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个总是背对着门、默默低头塑着陶俑的女孩。
这险阻,他挡不下,谁能为贵蔚挡下?这绝非他与她不能相爱厮守的理由。他不准贵蔚再用这个理由推拒他!也不准世情,再用这现实将他俩的距离拉开!他要全穰原、全禁国正视、承认他们的关像--这层决心,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
「侯爷。」那男子出声招呼,唤回贵媛安的注意。「考虑得如何?」
他说话的腔调有些与众不同,因为,这男子并非禁国人。
贵媛安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窗外。「还是一样,我在牡国跟你们谈好的条件,不会变。」他直接用牡国的官话与这男人对话。「兵权我可以不要,但是民政我不会放手。谁知道,牡国人会不会把咱们的百姓视为二等贱民来治理。」
「侯爷果然是忠心耿耿的好官。」男子也用牡国官话回他。「连叛国的时候,也会为百姓着想。」
贵媛安当然听得出这讽刺,但他只是寒着脸不理。现在,是他要屈就。
原来,在他出任归德上柱国特使时,牡国皇帝便看上他的能力与野心,认为他是最接近禁国权力核心的人,遂派人游说他--篡位,夺权,然后,臣封于大牡国的麾下,让禁国国土成为大牡的一块治地。
本来,贵媛安是不在意这场交易的。他是个很傲的人,这禁国的核心再烂,他也有自信,用自己的力量去整顿、根治它。再说,臣服在这大国下,连基本的兵民之政都无法掌握,他这样个性的人,怎可能甘心做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然而,现在的情势,不一样了。他要为贵蔚挡下那吃人的洪流。而那洪流,很可能也会把他自己给吃掉。所以,他选择了这条路--自己,当王,掌控一切。
最后,才会来到此地,见这个牡国皇帝派下的使者。
气氛有些僵凝,那男子收起那副大国人民特有的自傲嘴脸,说:「事实上,在下今日造访贵国,就是要告知侯爷,我大牡神圣宝庆皇帝,答应侯爷的条件。不但会提供您所需的一切援助,事成后,更会封您为禁奉外王,掌有禁国民政之权。」
「不得干政。」贵媛安再补充。
「是,不得干政。」男人答。
「有期限吗?」贵媛安抚弄着扳指。
「一年为限。」男人说:「明年此刻,您定要坐上宝座,接受我国册封。」
贵媛安冷冷地哼笑一声。他最听不得这人不断强调他作傀儡的戏分。
「我明白了。」贵媛安起身要走。「几日后,我会用印,作为给宝庆皇帝的回复,再送来给你。」
「您的选择是对的,侯爷。」男人对着贵援安的背影说。
贵媛安停下。
「您近日闯下的大事,真是津彩。」男人笑得别具深意。「自己称王,就可以为所欲为。要封谁为后,自个儿都可以决定。」
「不用你多说。」贵媛安利落地回了他这句,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一生,他从未有这种感觉,将灵魂卖给吃人恶鬼的感觉。
※※※
回到府里,已是戌时末。府里一片寂静。
侯府里有三个大院落,一个是主母的多寿院,一个是夫妻同居的多子院,而另一个则是专属贵媛安所有的多福院。那是他成亲前的独寝与书房所在。
自单胡事件后,贵媛安便不再与德清氏同房。他不顾主母阻止,硬将贵蔚带进多福院,与他同住。而他不在府邸时,甚至加派护院,守住多福院的中门,不让闲杂人等进入。另外他所派的婢女,也是他亲自筛选过的。所以,府邸出现了很吊诡的现象--那多福院俨然是自成一户。吃食、用品,都不让府邸经手。
这防护,贵媛安做得滴水不漏,就是怕哪条毒蛇会趁隙潜人,伤害贵蔚。
今夜,贵媛安因为心烦,又因不易枕眠,使得头疾复发。冉遗烟闻过数巡,仍无法催眠。即使如此,他还是唤来服侍贵蔚的婢女,细细地详问贵蔚今日的状况。
「蔚蔚睡了吗?」他问。
「是的,侯爷。」婢女端上一只木盒,打开,里头是贵蔚塑的陶俑。「这是小姐今日的作品,请侯爷过目。」
贵媛安小心地捧着这陶俑细看。贵蔚塑的是一只微胖的妇女俑,怀里抱着一名婴孩,脸上有着慈蔼的笑容与目光。他叹了口气。她会不会是想母亲了?虽然她从没见过自己的母亲。一个孩子在遭受挫折后,总会希望给母亲抱一抱的。
他再端详那绘在陶面上的线条,有些抖、有些不稳。这彩绘,没有贵蔚平日的水平。他想,贵蔚还是没有走出那陰影,加上他总是把她锁在这儿,外头又有蛇蝎盘据,让她怎么也开朗不起来。
「她的心情有没有好些?」他仍多此一举地问,希望可以听到好的答案。
婢女答得谨慎。「小姐和小的说话,已经会笑了……」
见贵媛安不耐烦地看她,婢女只好实话实说:「小姐还是会偷偷地哭。」
「她有出房,到院子走走吗?」贵媛安再问。
婢女答:「没有。今日一整天,小姐也一样没有跨出房间一步。小姐她,好像伯走出房间。」
贵媛安沉着脸,心有些痛。他想要她笑,要她真诚地笑。
贵蔚的笑是被夺走的。光是这个理由,他就觉得那单胡罪有应得,死不足惜。
想着,头又刺疼了一阵,贵媛安的脸色很苍白。见主子表情不好,婢女说起话来更是嗫嗫嚅嚅的。贵媛安发现她还有话要说,直直的看她,要她说完。
「今天,康州都庆那里的家人,送来了当地产的茶粿,说是要孝敬侯爷夫妇和老夫人。老夫人说,因为小姐是一家人,所以也给了小姐一份。」
「我们……把粿平均分成三份,每一份都切一小块去喂狗。吃了中间那块粿的狗……」婢女深吸口气,因为她已经看到贵媛安变验了。「被毒死了。」
「那个毒藏得很深。」婢女说:「若不是照着侯爷的吩咐去做,恐怕……」
贵媛安瞠裂眼眶。「蔚蔚知道吗?」他出声打断。
婢女赶紧摇头。
「妳们做得很好。」贵媛安挥手。「下去。」
婢女松了口气,赶紧退离这紧绷的氛围。
安媛安靠在案上,支着疼痛欲裂的头,脸上冰寒一片。
他担心的,终究还是发生了。这个家里的蛇蝎,一定要除掉!
※※※
三更,贵媛安悄悄地来到书房旁的耳室。那里,是他改建给贵蔚的寝房。
打开门,这房里的朴实摆设,与姑娘身上天生的清淡体香,让贵媛安稍稍松了心神。贵蔚总是要的不多,一张床、一套桌椅,就是她生活的全部。那时,她只怯怯地说,「这里到处都是大哥的气息。能待在这见,就已经很好了。」
想起那话,贵媛安不禁莞尔,头也就不这么疼了。
他轻声走到贵蔚的床旁,掀开帘子,看到床上的景象,又是一愣。
贵蔚竟把被子整个盖住头,将自己闷在里头,发抖。贵媛安难受地叹息,坐在床沿,轻轻把被子拉开,贵蔚被闷得通红湿爇、贴着发丝的小脸,慢慢露了出来。
她紧闭着眼,用力抿着唇,像在躲避什么恐怖的影像似的。
贵媛安伸出大掌,柔柔地替她揭去汗水,理顺那贴在额边的湿发。
而看到她那被咬得泛白的唇,更让他感到心痛。他倾下身,想用自己的唇去安抚她,甚至是代替她去受那罪。
忽然,贵蔚睁开眼,惊恐地往上一看--
贵媛安知道他吓到贵蔚了,赶紧道歉。「对不起,蔚蔚,哥哥只是想看妳。」
贵蔚的呼吸仍是急促,但她却努力堆起笑,面对她大哥。「没有,没有,我以为,以为……」有人要来掐我脖子。她不敢把这话说完。
贵媛安直直的看着她。心细如他,怎会看不透贵蔚想要隐藏的情绪?
不过他没戳破她极力营造的平静,只温柔地对她笑。「蔚蔚,知道半夜醒来的第一件事,要做什么吗?」
贵蔚想了想,低低地说:「喝水吗?」因为她现在口渴,声音哑得像鸭子。
贵媛安笑出了声。「不是,蔚蔚。」他牵起贵蔚的手臂,往自己的粗腰环上。他说:「要像这样,抱着哥哥的腰,和哥哥撒娇啊!」
贵蔚脸红,害羞的脸赶紧钻进贵媛安的肚腹里。
贵媛安舒服地仰头,声吟了一声,又说:「对,还有这样,蔚蔚。之后,要记得,好不好?」他拍拍她的背。「要倚靠哥哥,知道吗?嗯?」
贵蔚点点头,环住贵媛安的手突然收紧。
「今天,还好吗?」贵媛安问。
贵蔚维持这姿势,答:「很好,大哥。」她觉得这姿势好,不会让他看到她惊恐的脸色。其实她知道,知道那茶棵毒死了一条狗。那茶粿,本该是她要吃的。
她今天一整天都在想这个。就连在塑那只和蔼的妇女俑时,她都可以联想到朱丽氏与德清氏那张笑弯的嘴,以及算计着人的锐眼。
她知道她做错了,她不该回来。可是--她真的错到罪该万死的地步吗?
她要怎么和他说,她其实很怕回这里,很怕一个人待在这里,怕到连走出这房门都不敢,更别说多福院外头。贵蔚止不住的抖了下,一直抚着她的背的贵媛安,当然感受到了。他的眼里充满压抑的暴怒,但嘴里还是说着能安抚人心的话语。
「蔚蔚,明天一整天,哥哥都是妳的。」他说。「哥哥带妳出去。」
「真的?」贵蔚马上抬起头看他。
贵媛安从她眼里看到了好深的盼望。这盼望,好可爱。
他低下身体,去轻吻那双满载盼望的眼,用比她更满更满的柔情去回应。
他十分肯定地说:「对,哥哥要好好地陪妳。」
贵蔚安心了,一心安,她的喉头竟滚出了酸意。
有大哥在身边,她是不是就不用再怕,有人要杀她了?
「要不要哥哥陪妳睡?」他问。
贵蔚有些兴奋,眼睛一亮。不过要她点头答应,还是有些扭捏。
她说得好小声。「可以吗……」
贵媛安微笑,夜深,也不闹她了。他拖下外衣与官靴,用自己的身子与体温代替枕被,去披盖贵蔚小小软软的身躯。他曲着退,轻夹贵蔚的下肢,让自己勉强塞进床里。由上到下,里里外外,从入睡到清醒,他都是这样,将她包覆得密实。
他希望,那会是守护她一辈子的姿势。
贵蔚的小头,在他的怀里一点、一点的,点了半刻,也就沉靠了下去,在他的怀里入睡。浅浅的鼻息,轻轻地穿透过贵媛安的薄衣,为他的心打下安稳的桩子。
而贵媛安的意识也慢慢的昏糊了。很神奇的,今天,明明有那么多烦心事,而冉遗烟炉也不在身旁,可睡意却很自主的,缓缓地靠拢过来,占据了他的脑子,让他难得的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入睡前,有一个念头就这样闪过。
如果能这样一直下去,那么,背叛全天下的人,又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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