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飨客栈,兵士们各自都歇了,只剩几名士兵守在通往上房的楼梯口。
上房内,圆桌前,凝烟偎着邵赐方,听他诉说别后遭遇。
他语多无奈。「为了将梦想中的中原红牡丹引进大理。我与父亲盘缠用尽,差点客死异乡。幸得圣主身旁鬼医所救,他传授我新的栽花技术。为了报恩,我留宿京城,答应帮他大量培植夺魂花。」
「但我们的约定呢?你忘了?父王已经选定驸马,若不是我坚持要来中原一趟,乘机逃跑,我现在已经嫁人了。你没一封书信,连差人报个平安都没有,我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重逢的滋味是甜蜜的,但一想到这些时日受的委屈,她怎能不怨?
邵赐方拍抚她的背脊,柔声低哄。「我没忘记跟妳的约定啊,我也思念妳,想得我快发狂了。但鬼医是我恩人,我答应的就要做到,我帮鬼医变种的夺魂花,只结花苞,不见花开。这次用了新的技术,待下次月圆,夺魂花可能就开了,等花一开,完成任务,我们马上就走。」
「有这么简单?圣主想要我的还魂丹。」她想起雷魈说的话,不禁研究邵赐方的表情。
他听了,神色自若。「这事我也听说了,唉,真不知道圣主从哪打听来,说是还魂丹能救他的女儿。」
「不是你告诉他的吗?」
邵赐方惊愕,旋即愤怒。「妳想我会害妳吗!我一听说圣主派人抓妳,我担心得都快疯了,托鬼医求圣主不要伤妳,又自愿风尘仆仆来寻找妳,就怕妳出事。圣主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要不之前妳去圣朝作客,他大可强夺还魂丹。」
凝烟反问一句。「是,既然你都知道,当时为什么不出面见我?让我一个人流落江湖,就为着寻你?」
「妳误会我了。」邵赐方显得很难过。「当时我人不在圣城,我与鬼医上山巡视花卉。待我下山,听说了这事,真急煞我也。我一面请圣主别为难妳,一面四处找妳。可恨沿路总有魔罗教的人从中阻扰,不让我们相会。」
方才乍见故人,欣喜若狂。现下冷静了,凝烟便细细掂量他的话。
确实,一开始圣主派了士兵追缉她,后来渐渐不再有圣主的人追来,直到现在,遇见邵赐方。
「那么?我应该交出还魂丹吗?」分开久了,她对他难免失去了信心。她测试他的反应。
邵赐方答得干脆。「这事我管定了,我绝不让妳受半点委屈。给不给丹葯妳自己作主,圣主还寄望我帮他栽植夺魂花,妳放心,圣主亲自承诺了,他绝不会勉强妳。」
「他那么好说话?」凝烟肚里寻思道——如果邵赐方为了丹葯才找她,那他注定要失望了,丹葯早给孙无极偷去了。但假若圣主真信守承诺,那么为了做面子给邵赐方,她或许也是可以想个计策,把夺魂丹偷回来。
凝烟斟酌着,邵赐方又说——
「凝烟,我一直派人找妳,可一再受魔罗教拦阻,他们都说妳…」邵赐方顿了顿。
凝烟抬头,催促地问;「说我如何?」
「魔罗教的人都说…说妳是黑罗剎的女人,要我们不准再騒扰妳。」
「胡扯!」她坐直身子,气红眼睛。「那个雷魈带我到处瞎走,说要带我见你,结果却…可恶,不过他也吃了苦头。」青铜匕首喂了毒,只有大理王族的人才有解葯,毒性不强,却会让伤口不能愈合,十日内没得解葯必血尽而死。
想着想着,凝烟恍惚了。
当时她急着走,顾不得他的伤势。现在想来,她不禁困惑。那时歃刀分明出鞘,为什么他没伤她,反而击昏豹儿?难道,他怕豹儿见她伤了主子会不放过她?难道,雷魈是为了能让她平安离开,才会…即使他捱她一刀,命危之际他想的仍是她的安危?
凝烟忽地收紧双手,一阵心酸,随即告诉自己,不!自己绝不能心软。他活该,他自找的,他就算是死了…他会死吗?这一想,凝烟心悸,冷汗涔涔。忽然她全无心情享受跟邵赐方重逢的喜悦了,突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雷魈。
没有解葯,他就算醒了,又能捱多久?即便他身强体健,但伤口久不能愈,怕也难逃一死吧?天!凝烟猝然背脊凉透,她害死他了。直到这剎,她才真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她无法冷静,整个人惶惶不安,雷魈再有千般不是,也不曾伤她分毫。甚至,对她是温柔的,曾陪她烤茶,曾因她思念故乡,便逮了大厨做一桌大理菜。
仔细想想,他如果真要对她使强,是有机会得逞的,譬如强掳她回寨,譬如关住她…可是他没有,他只是骗住她,山水游遍。
其实,他不算是坏人。真害死他了!凝烟焦虑起来,她想着雷魈,没专心听邵赐方说话了。
邵赐方在她耳边低哄。「魔罗教跟圣主的恩怨不关我们的事,明早赶回圣城,妳安心住下,等我完成任务,我们就远走江湖,过我们恩爱的日子…」
我不想他死!凝烟焦虑。那时他帮她赎回衣物,他在盐梅上雕了花儿,她老是说话,他总是静静聆听,沉默地陪着她吃饭饮酒。
雷魈…凝烟忽地红住眼眶,从怀里掏出一包葯粉,打断邵赐方的话。
「你说的对,圣主与魔罗教的恩怨不关我们的事。」她将解葯交给邵赐方,向他交代。「之前黑罗剎雷魈被我所伤,这是解葯,你马上派人前往如意客栈左字上房,在他伤处敷葯,稍作包扎。他身受重伤,现下伤不了人。」
「黑罗剎!」邵赐方诧道。「这厮性情凶残,杀人无数,妳还救他?」
「他也不算太坏,他只是…我…」凝烟一脸为难。
邵赐方顺她的意道:「罢了,我也不喜见人伤亡。放心,我即刻差人去办!」他取了葯粉,走出房外,来到玄关处,向守夜的士兵吩咐:「将这包葯粉拿去扔掉。」
「是。」士兵听令,拿去扔了。
邵赐方踅返房内,朝凝烟笑道:「放心,已经叫人去办了。」
凝烟宽心了,走至窗前,推窗,望着蓝紫色天空,又低望着黝暗长街,整个世界像都睡了。
「我好象在作梦…」她十分感慨,回身望他。「真是你吗?」
「说什么傻话?当然是我。」邵赐方过去,从背后搂住她。「我记得关于妳的一切,妳最爱吃花,记得吗?有一回,我帮妳备了茶花筵,在妳十五生辰那日,我们花间共饮,好不欢乐,最后还醉倒花荫深处。」
凝烟听了,眼热心酸。「是啊,**满路满路飘,像下着红雨…」那时她好快乐。
凝烟掏出青铜匕首。「你瞧,你给我的信物,我一直带着。我的衔梦镯呢?」
邵赐方脸色微变,缓笑道:「那么重要的束西,我岂可能随身携带?」
两人又聊了许多往事,便各自去歇了。
※※※
凝烟睡不好,像有什么事悬在心上,细想,又想不分明。她心头总是乱糟糟的,许是因为今晚发生太多事了。她无心睡眠,起身走出房门。
「公主。」守夜的士兵拦住她。
一边候着的女仆给凝烟行了个礼。「公主可是需要什么?尽管吩咐萩儿。」
凝烟打量他们俩,又望向走道,玄关处也立着三名士兵。
「我想到园子走走。」
「夜深雾重的,荻儿帮公主掌灯。」
「不用,我想一个人静静。」这话一说,便发现萩儿跟兵士交换眼色,凝烟心中起疑。「怎么了?」
「呃,公主。请您等会儿,让婢子去跟邵爷通报一声。」他们一早就被吩咐要看紧凝烟公主,怕她跑了。
凝烟凛容怒道:「我去哪,还要跟人交代?」
「不敢不敢,奴婢们只是担心公主的安危。再说,邵爷好不容易将您寻回,他自是…」
「啰嗦什么?扫兴!」凝烟踅返屋内,心中起疑。她在床边坐了会儿,兀自寻思。不对,她不过想去走走,他们却惶恐得像是怕她逃了。
凝烟起身,推开窗栏。探身出去,回望客栈入口。那里也有七、八名士兵守着。虽说邵赐方整晚表现得情深未变,然之前雷魈的话,多少动摇了她的信心。现下又看士兵层层看住她,还有方才奴婢们看她的眼神,凝烟隐约觉得不对劲。
她抓住窗栏,一个翻身跃下,静得没点声响。稳住身子,背抵住墙,她隐在暗处,听大门前士兵们聊天。
「凝烟公主比邵夫人美多了,你们说邵爷会不会…」
「哪敢啊?谁敢惹鬼医?不想活啦?」
「没想到咱们邵爷乱风流的,真够本事,骠、骥两将军逮不着公主,他三言两语就骗得公主跟我们回城。」
「可不是吗?就凭邵爷那张俊脸,要骗倒成打女人都没问题,不过邵爷对夫人可是百依百顺的。」
「我要是他,有这么个美人死心塌地爱着,才不娶唐婉婉。」
凝烟听了,霎时心肺似要炸开。
邵赐方娶妻了?她强抑愤怒,现下先走再说,可一转头,竟怔住脚步,邵赐方就在路前,笑望着她。
「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还跑到外头?」邵赐方向她肩后呼道:「来人,保护公主。」实是要胁她。
「你呢?又为什么不睡?」她声音忍不住微颤,心中愤恨,面上罩着一层寒霜。转眼士兵们全过来了,团团围住他。
邵赐方缓缓笑道:「听下人说,妳睡不着,想散步。」
她淡声道:「是。」
「妳一人深宵独走,我不放心。来!」他朝凝烟伸手。「我陪妳。想去哪?」
望着向她伸出的手,凝烟看着,红住眼眶。「我想去客栈后头的园子逛逛,那儿有花吗?」
「有的,我带妳去…」他伸着手等她。她上前伸手,让他握住,他握得很牢,像是怕她跑了。
凝烟手心渗汗,气愤得热血沸腾,当邵赐方迈步要走,她忽地反手一推,大叫:「你骗我!」从襟内搜出匕首就刺,士兵惊呼,操了兵械,很快地便擒住凝烟。
邵赐方乘乱,点住她颈后昏穴,挟她离开。
邵赐方见事已败露,是夜便点起人马,稍作准备,即备轿将昏中的凝烟放入轿里,披星载月,马不停蹄,急急赶回京城,向鬼医邀功。
※※※
凝烟昏了六个时辰,迷蒙间只觉四周星动,身体虚软,意识昏茫,迷迷糊糊间想起往事。想起与邵赐方认识的那年,她还是个娃儿,嬷嬷命人抬轿送她到御花园赏花。
春寒料峭,烟波浩渺中,有名少年摘花来,隔着轿窗对她说话。
「妳就是那爱吃花的公主吗?」比凝烟大上几岁的邵赐方,对轿内公主说着。
凝烟公主趴在窗上,笑望地上少年。他生得眉目清朗,斯文好看。接过少年送的花,她命令:「嬷嬷,扶我下轿。」
「是。」老嬷嬷牵公主下来。
凝烟灿笑着对少年说:「我们去玩。」
少年点头,朝凝烟伸出手。「好啊,来,我带妳去看花。」
「公主——」嬷嬷制止,少年却抓了她的手往花海奔去。花影缤纷,笑声喧哗,老嬷嬷在后头追嚷,凝烟小手给邵赐方牵着,奔得好喘,另一手伸直着刷过沿路花朵,一片片红瓣飘散,如同花雨。
跑累了他们笑倒花里,望着天上云儿。
「妳好香呀!」他说。
「那你喜欢我吗?」她转头笑望他。
「喜欢啊!」他承诺。「将来娶妳。」
风吹来,吹散他的话。将来娶妳!他在她耳边一遍遍、一年年说着…
她赫然惊醒,觉得四周摇摇晃晃,有一剎恍惚,不知身处何年何方,待定下心神,发现自己怔在轿内,手脚被点了穴,外边天色灰黑,华轿和大队人马穿梭在暗林间,百余名兵士骑马带刀贴轿而行。凝烟想着昏前听见邵赐方已娶妻之事,怒火狂烧,恨红眼睛。
原来,他娶了鬼医的女儿,可恨她未带眼识人,竟为这薄情郎千里追寻,太可笑了。现在还被他囚了,凝烟瞠目激忿,恨火难消。
前方忽地传来一阵叫嚷,轿落,同时听四方连连兽吼,密林跃出猛兽拦路。豹子狼群围住咆哮。
从窗外望去,只见空中掠下一道疾影,并着一声锐叫,像在报讯,一头大鹰停在花豹头上,朝天际呼叫不休。
雷魈!凝烟心悸。是他吗?
邵赐方扯住马,拔刀呼喝:「搭弓箭——」众士兵早有准备,架上弓箭,警戒四方,野兽朝士兵围近,张开血盆大口;同时,凝烟听见轿顶砰地发出一声巨响,刀光一瞬,劈穿轿顶。
野兽忽地扑向士兵,惊叫声四起。一道黑影跃入轿里,他朝凝烟颈后一拍,解了穴,拔出歃刀,拽着她掠出轿子,遁没幽林里。
「快追!」邵赐方大叫。
月色朦胧,路不分明。
雷魈挟着凝烟飞掠几里,终于体力不支跌进芦苇丛里。
「妳快走…」他面色铁青,推着凝烟,示意要她快走。
凝烟见他面无血色,马上撕开他胸前衣襟,见到伤处,惊得跌坐在地。
她大叫:「解葯呢?他们没给你解葯?」胸膛伤处血肉模糊,不断渗血。此时,黑豹追至,它身上染着血污,像经历一场激斗。
凝烟呆望雷魈,这负伤的人和兽,如何与几百名追兵拚斗?
「我害苦你了…」她内疚自责。
「快走!」雷魈强忍痛楚,早先他从昏迷中醒来,随便扎了伤口就追寻她的下落赶来救她。
凝烟咬牙,使劲撕下自己衣袍一角,缠住他的胸膛,为了让血淌得慢一点,她缠得很紧,紧到他呼吸困难。
凝烟边缚伤口,边垂泪道:「我什么都知道了。我错怪你,你要活下去。」她眼色坚定道。「听着,你一定要活下去!」
雷魈静静望她,看她激动道:「答应我,要活着,答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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