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帮队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
清晨,谢志宁和小珚在马厩里为栗儿上鞍。戴上簇新的花笼头、鼻缨和红彩后的栗儿显得格外俊美,而他们也换了一身新装束。
听从苗大哥的建议,他们买了适合炎热气候和行走山路穿用的衣物,最初穿上这套类似胡服的『进山服』时,两人还拿对方取笑了好一阵。
谢志宁穿的是当地跑茶人最常穿的蓝色衣裤,上衣分内外两件,内衣是无领对襟长袖衣,外衣为无领斜襟长袖,布扣为九对盘花扣,衣服上除了衣襟左古各有一个口袋外,没有任何装饰,腰巾有素净绣花。下身着宽脚裤,裤脚足有一尺丰宽,在行走山路时小珚腿至膝下裹绑腿,以减少行走时的危险。脚上穿着麻丝底、羊皮面的登山鞋。当地人习惯赤脚,这样的鞋子是专为外来者准备的,因此价格昂贵。
小珚与他的装束大致一样,不同的是,她的上衣较短,衣服领口袖口都有绣花图案,肩部和胸前还有绣花垫。本来谢志宁坚持要她穿裙子,因为短衣裤将她妙曼丰满的体态暴露在众人眼前,那让他很不乐意,可是为了行走的安全,在苗大哥和阿凤的说服下,他不得不同意她穿长裤。
给马儿上鞍时,小珚发现谢志宁对马很熟悉。
他先将新买的鞍垫铺在马背上,再将皮囊做成的软驮子隔着鞍垫,牢牢地怞绑在马背上。悬挂在马身两侧的软驮内,则分别装着他们两人的包袱。
看着他熟练的动作,她好奇地问『你家有马房吗?』
她了然地说『那你是在家里学会骑马和照顾马的咯?』
『不完全是。』
他简单的回答难以满足她的好奇心,她不耐地说『你这人真是的,就不能痛痛快快地告诉人家吗?』
他从马腹前站起身,看着她。『在哪儿学的重要吗?』
『对我来说,重要的是你的态度。』
『固执的丫头。』他系紧马腹。『大多是何大叔教我的。』
已经听他说过何不群的事,知道那个拥有数匹骡马的送茶人是他最敬重的良师益友,因此她没有多问。心里却对那位未曾谋面的长辈心存感激之清,因为没有他当年的引导和帮助,她不可能与谢志宁相识,进而相爱。
爱!看着他英俊的面容,她确信地想,她真的很爱他。虽然他们认识的时间是这么短,但从他走进茶铺、走进她的视线那一刻起,她就对他有种特殊的感情,仿佛他们早已认识,否则她怎会不顾爹爹的反对,坚持随他离家远行呢?再说,难道爱上一个人非得经过长久的考验吗?
『别愣着,帮忙拉平鞍垫。』谢志宁隔着马对她喊,打断了她的沉思,她赶紧照办。他却追问道『在想什么呢?瞧你那入神的样子。』
想你。她几乎冲口而出,可是没有,因为不时有人走过,她改口道『千嘛要铺鞍垫,那不是增加马的负担了吗?』
『这就是你发愣的原因吗?』他戏谑的语气让她红了脸。
『没错。』她硬着头皮说,反正她确实不懂为何要用这厚重的鞍垫,因此不算撒谎。
知道她没说实话,他也没再追究,解释道『走西南茶马道,因为道路多狭窄陡险,为求稳妥起见,装货的驮子要用软驮,直接捆在骡马背上,既轻巧方便又灵活快捷。为了保护马不被驮子磨伤,每匹骡子都有专用鞍垫。你看,这种鞍垫是用麻布缝制成的,里面塞了毡子毛,所以很暖和,晚上还是赶马人睡觉用的垫褥,是马脚子不可或缺的东西。』
原来装驮还有这么多学问。拍拍鞍垫,她对马儿说『栗儿,看看我们谢公子对你多好,把你打扮得这么漂亮,以后你要乖乖的,不能发脾气甩尾巴喔。』
听到她的嘀咭,马儿忽然摇动大脑袋,往她脸上喷气,吓得她惊呼一声往后跳开。『哎哟,我在赞美你呢,你竟然不领情。』
马儿再次对着她摇头摆尾,气得她直瞪眼。
『你弄错了,那是栗儿在向你示好呢。』
『真的吗?』
『哪还会假?马儿发怒生气时可不会这么文雅。』他不由分说地拉过她,将她抱起放到马背上。
『为什么要骑马?』坐在软软的鞍垫上,她并没感到害怕。
他拉平她宽大的裤脚。『因为我不想让满城男人围着你漂亮的小屁股转。』
她惊骇地瞪着他『我穿着裤子的。』
『比没穿更糟。』他说着拉起马缰一抖。『栗儿,走咧。』
受他露骨的指责影响,她四处看了看,果真看到有几个男人站在马房附近注视着她,不由暗自摸摸屁股,确定它正安全地被遮档在鞍垫中后,才安了心。
这家伙,就是会吓人!
她暗自瞪了前头牵马的谢志宁一眼,而他仿佛脑后有眼似地,立刻头也不回地警告道『别瞪眼,我是为你好,你对男人知道得太少了。』
『错了,我知道男人多好色,所以青叔教我刀法自保。』她神气地摸向腰部。
他立刻阻止道『别动,你最好少碰那把刀。』
『你这家伙敢轻视我,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开开眼界。』她忿忿不平地说,搭在腰部的手指抚摸着宝刀,很为他小珚看自己的刀技而烦恼。
等他们抵达城门前的骡马站时,苗家马帮已经准备就绪,近一百匹骡马驮着南蛮地区奇缺的瓷器、布匹、农具和糖等,正在听大锅头训话。
『半年的江南生活有没有让你们的双腿变软?』
『没有!』七个汉子一声吼,加上那威风凛凛的狗牙『帮旗』在头骡背上随风飘扬,还真是十分雄壮。
『好,兄弟们,咱们祈天保佑,人马平安!』
『祈天保佑,人马平安!』众人再次怒吼,骡马阵中铜铃齐响。
这气势也感染了谢志宁和小珚,他们快步走近。
当看到他们抵达时,苗大勇话题一转,厉声吼道『还有一事,我苗大勇得丑话说在前头。』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扫过他的兄弟们。
全场肃静,小珚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吊起,苗大勇的声音坚决而无情『谢兄弟是我过命之交何大哥亲自托付的贵人,吴姑娘是谢兄弟的女人,你们谁都不得对她不敬,否则帮规处治,绝不宽待,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又是一声吼,震得山岳颤抖。
谢志宁心头一热,对苗大勇和马帮的马脚子们抱拳行礼道『各位大哥鼎力相助,我谢志宁感激不尽,此后一路,愿与各位同甘共苦,以成平生宿愿!』
『好,谢老弟说得好。来,同饮这壶壮行酒,龙潭虎xue都敢走!』苗大勇豪迈地说着,从鞍袋里取来一只瓷壶,拔去壶塞子,一股浓郁的酒香立刻敞开。
苗大勇率先饮一口,赞道『好酒!』
然后他将酒壶传给身边的二锅头鹏达,以此传下去,每个人都在大饮一口后高声称赞好酒,就连滴酒不沽的谢志宁也接过酒壶小斟一口。
然后,他把酒壶递给小珚,小珚最初不想饮,对那么多男人嘴巴碰过的壶,她心里总有点疙瘩,可是当他用深邃的目光注视着她时,她没法拒绝,接过来轻轻喝了一口,立刻被那独特的香甜味道吸引了。
『喔,这是谢……』她的话还没说完,苗大勇笑了。
『哈哈哈,果真是一家人,吴姑娘一饮即知。没错,这正是名扬天下的谢家黄酒,皇上才能喝的酒,今天我等马脚子也能喝上,这全托谢老弟的福啊!』
二锅头接着说『今日得皇酒助威,我们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说得好!』苗大勇大喊。『头骡奔,二骡跟,降虎尾骡镇末尘―——走!』
领头的头骡和二骡在机灵鬼陆丰的吆喝下。『踏踏』地上路了。峰子负责的尾骡则昂首挺胸,在原地踢踏着四蹄。经过半年的修养,骡马在崎呕山路上损伤的蹄子得到了恢复,体膘也长起来了,此刻早就渴望重回大山。
头骡、二骡和尾骡是马帮的灵魂,只要它们神气了,整个马帮就有了气势。
如此刻,头骡、二骡率先出发,其他骡马自动相随,一路浩浩荡荡,每个赶马人也走得很有精神。尾骡通常由有力的高大骡子担当,它既要能紧跟大队,又要压得住阵脚,使长长的马帮行列形成一个整体,因此责任重大。
为了便于保护他们,苗大勇特意把谢志宁和小珚安排在自己,即二骡后边。
现在这段路还不算窄,道路也较平,因此队伍走得较快。
骑在栗儿背上的小珚前瞻后顾,兴奋地对谢志远说『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雄壮的马帮队,你听,头骡脖子上的大铜铃多响亮啊。』
没等他回答,她又发现了新奇事。『志宁,你快看,没人吆喝,骡马会自己排成一条线,路那么宽,它们怎么就不会乱走呢?』
谢志宁看看马队,说『因为它们比你聪明,知道很快就要上山了。』
在她正想对他的回答表示不满时,苗大勇给了她答案『骡马走直线,是靠头骡、二骡带出来的,因为在陡峭的山路上,不按顺序走直线是很危险的。』
原来是山道迫使骡马走直线。小珚了然,看看环绕四周的大山,想像着那绝壁上的羊肠小道,不由对这段路程的艰难程度有了更多的认识。
『志宁。』
『什么事?』谢志宁回过头来问她。
『我想下来走路,让栗儿轻松点。』
『不用担心,你那点重量压不倒它,你还是保持点体力吧。』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路会越来越难走,趁现在山路平,你省点脚力。』
听他说得有理,小珚不再争辩。
可是一路行来,她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弄得谢志宁招架不住。好在苗大勇和负责看管头骡、二骡的『机灵鬼』陆丰都在附近,对他们来说,长途跋涉中,有个美丽单纯的女孩说说笑笑是件令人愉快的事,因此他们都很乐意回答她。
四月的山林绿得幽深苍翠,行走在浓荫中,仿佛钻进了一个没有尽头的绿色深洞,不时可看到盘根错节的老树干上遗留着一些香纸、祭品,而每逢遇到这样的地方,苗大勇和其他马脚子都会停下来拜一拜。
从他们的神态可以判断,那是他们信奉的某位神仙的神位所在。也许是山神或者树神吧。小珚心想。
当日头当顶时,苗大勇发出『开梢』的吼叫声。
『什么是开梢?』当谢志宁帮助她下马时,她问。
『那是歇脚吃午饭的意思。』谢志宁告诉她。
一听要歇脚,她立刻问『要起灶吗?』
『嘘。』他轻轻捂住她的嘴。『那个字发音同『糟』,是马帮大忌。』
『喔,真的吗?』小珚惊讶地四处看看,发现苗大勇和其他人正忙着解开骡马笼头,让骡马吃草饮水,并没听到她的话,才安了心。『那要怎么说?』
『火塘。』谢志宁解下栗儿的笼头,轻声告诉她。『马帮在野外求生存,危险太多,只能靠神灵保佑、求取吉利,因此多有忌讳。比如吃饭不可泡汤,饭锅不能打翻,煮饭时转动锅要往一个方向,升火架柴要顺着一边,不能乱架,还不能说与『盗』同音的字……总之,说话做事得多留神。』
她一吐舌头。『那么多禁忌,万一违犯了怎么办?』
见她惶恐,他安慰道『不要太担心,尽量注意就好。』
『你怎么懂得这么多?』她问。
他笑道『忘记何大叔了吗?他是我最好的老师,从十岁起,我就听他和他的朋发们说这些事。而且,我也跟他送过茶。』
这时,小珚看到『机灵鬼』正爬上一棵大树,不由拉拉他『你看他爬到树上去了,走,我们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有什么好看的,摘果子啦。』谢志宁不想去,但见她已经匆匆跑了,也只好跟了过去。
中午的『开梢』很快就结束了。
马帮队的行程排得十分紧凑,丝毫耽搁不得,因此大家必须赶路。
太阳落山时,他们抵达第一夜的『窝子』,一个叫羊场坪的山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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