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愣愣地盯著,谢志宁并无不快,反而举碗就口,轻啜一口茶,咋舌回味后赞道:“好茶!”随即迎向对方询问的目光。“贵掌柜煮得一手好茶,以茶赔罪本已足够,可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说。”那女人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神态。
此刻又有一波客人进来,大堂内显得更加拥挤了,可是女人并无匆忙离去的意思。谢志宁由此判断,她与那位煮茶女之间肯定不仅仅是主仆关系,说不定是那位姑娘的亲人。因此大胆问道:“在下乃长安人氏,一向喜好品茗,今日慕名而来,有幸得品二碗茶,深感贵铺之茶胜似琼浆玉液,因爱之甚深,故能否求得此二茶及贵铺掌柜之芳名?”
女人脸上露出“我就知道”的神情,谢志宁也以“那又如何”的笑容作答。
面对这张年轻的脸上自信而狂狷的笑,世故的女人当即回应道:“要知茶名不难,方才公子洒落地上的是西湖花茶,此刻所饮是溪州灵溪茶,可是想知道奴家掌柜的芳名,公子得靠缘分和运气啰。”
谢志宁正想回答,却见一名伙计跑来对女人说:“青姨,老爷要见你。”
“老爷回来了?”女人面露喜色,得到伙计肯定的答覆后,立刻回头对谢志宁说:“奴家有事,不能相陪,公子请自便。”
说完便往大堂后方的屏风走去,绕过茶釜时,她停足对忙碌中的煮茶女说:“小珚,老爷回来了,我去后面看看。”
“我爹回来了?”煮茶女抬头看著她,面带喜色。“快去吧,这里没事。”
女人快步消失在屏风后。
因距离不远,又一直注视著中年女子,因此她二人这段简单的对话全入了谢志宁的耳,他当即暗喜:原来这个煮得一手好茶的女掌柜名叫小珚。
看来他的“缘分和运气”还不差。他轻啜芳茗,心里不无得意地想。
“吴氏茶苑”,那她自然姓吴啰。
小珚,白皙如玉,玲珑纤细。真是名如其人,这个名字配她再合适不过。
看著那娇小的身子在巨大的鼎釜茶壶间移动,听著她向挑剔的客人介绍茶饼的特点,及对各种关于茶的问题的解答,谢志宁由惊讶转而钦佩,进而心动。
她的茶知识非常丰富,除了熟知西湖茶外,对雅州蒙顶石花、湖州紫笋、紫邑毛尖、东川神泉、小团、宜兴阳羡茶等等也无不知晓。而最令谢志宁心动的,是她对茶的热爱和痴狂,那绝对不比自己差。
看她煮茶、听她评茶,一个主意在他心里渐渐成形。他一向知道自己要什么,这一次,也不例外。
吴小珚快乐地忙碌著。出生于茶商之家的她,自幼在茶饼茶香中长大,对茶有著天生的感悟,稍微年长后更是酷爱茶艺,喜欢品茶评茶,尤擅煮茶。在她十五岁时,爹爹为她开设了这间茶铺,从那以后,她对茶更加投入。三年来她跟各种爱茶的客人说茶论茶,借助爹爹的茶行买来各地有名的茶饼,再经过自己的配制烧煮,形成独特的风格,不仅遂了己愿,也让“吴氏茶苑”生意兴隆,声名远播。
日头偏西,热闹了一天的茶铺终于客尽茶凉。小珚与伙计们忙著熄火收釜,清洗茶具,打扫厅堂,可是靠墙一张桌子前还有位客人没有离去。
当认出他正是早些时候因误会而差点儿被自己赶走的公子时,小珚有点吃惊,忙走近他问道:“公子……你还需要饮茶吗?”
谢志宁摇摇头。
“那你为何没有离开?”
“等你。”
“等我?”小珚的嘴巴因惊讶而大张,想起两人曾发生过的不愉快争执,又赶紧闭上嘴,戒备地问:“因为先前的误会?”
见她神情紧绷,谢志宁咧嘴一笑:“别担心,你煮的茶有消气化怨的功能。”
“真的吗?”小珚不大相信地看著他,他颇具魅力的笑容并未让她感到轻松。
他的牙齿洁白而整齐,与他褐色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双手交握搁放在桌面上。他平稳的目光扫过她的面庞,再缓缓移到她苗条的身躯。虽然他神态自然,但灼热的眸子闪著令人费解的光。直觉告诉她,这位看似漫不经心的公子哥儿,其实并非像外表看起来的那般简单。
“我像那种小肚鸡肠的男人吗?”看出她的防范,谢志宁故作惊讶地问。
被他看出心思,小珚显得不自在,但仍镇定地问:“那公子等我做什么?”
“说说茶事。”
一听到“茶”,小珚的戒心去了大半。“公子请说。”她热诚的眼发出邀请。
“请坐。”这个邀请是个鼓励,谢志宁朝对面努努嘴,示意她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姑娘对茶颇有研究,不知是否听说过步日茶?”
“步日茶?”小珚脸上闪过渴望、兴奋和遗憾等复杂的表情。“当然有,可惜那茶出自西南,路途遥远,有难以逾越的高山险水相阻,无人能达。”
“并非无人能达。”谢志宁神情淡淡地说:“我近日就要到那里去。”
“你?!”小珚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真的要去?”
“当然是真的,否则我从长安来此干嘛?我为了领略茶马道的雄峻,品尝步日茶的甘美已经做了多年的准备。”
“步日茶是爱茶人的梦想,可是自它出名之日起就贵为贡茶,普通茶商别说买卖,就连见都难得一见。”小珚难掩落寞地说:“我爹爹曾多次尝试前往,但每次都只走到巴蜀就因茶马道路险水激流而无法再继续前进。”
“是的,听说很多人都无功而返。不过我一定能成功!”他自信地说。
小珚的双肘撑在桌面上,目光闪亮地望著他。“你何时上路?”
“明天。”
“明天你就要走了,独自一人吗?”小珚难以想像,这个长得虽然英俊,但神态懒散,动作笨拙,连茶碗都抬不稳的男人竟想独闯险关?
“不,朋友介绍了有经验的向导给我,我会跟随他们一同去。”
“你真幸运,如果我是男子该多好,那我一定也会做同样的事。”小珚忍不住说出心里的话。“老实告诉你吧,我曾想跟城里的马帮大哥去,可没人愿意带我同行,后来我想女扮男装独自前往,可爹爹和青姨都不准。”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谢志宁同情地说:“像你这样的爱茶人,得知好茶却无法品茗,确实是件令人难受的事……”
他的话挑起了小珚心中的渴望。从听说西南步日茶有幽兰清菊之香,甘露蜂蜜之甜后,她一直渴望品尝它,更希望自己的茶铺里也能煮出这种名贵茶汤。可惜由于步日茶千金难求,她至今未能得到那宝贵的茶。
对方的话仍断断续续进入耳中。“我回来时,可以送你一饼尝尝……”
“何必送我?让我跟你同去不是更好?”未经深思,此话已冲口而出,虽然唐突,小珚却发现这是个好主意。因此当谢志宁一言不发地看著她时,她站起身,急切地保证道:“真的,让我跟你同行吧,我不会给你惹麻烦。”
谢志宁懒洋洋地说:“山高路远,你不行。”
“我经常上茶山,走山路很在行,也许你都不及我。”她急忙表白。
“人人都说茶马道上艰险重重。”
“我不怕危险。”
“你的茶铺怎么办?”
“好办,让青姨打理,每次我出门时,都是这样。”
“我们没有女性同伴。”
“没关系,我可以女扮男装。”
“那倒没有必要,只怕你会感到不自在。”
“不会的,我又不是没跟男人打过交道,况且我会使‘无影刀’,没有贼人敢欺负我。”
谢志宁半闭的眼睛猛然大张。“无影刀?”
“是啊,你看——”随著话音,她手腕一转,像变戏法似的,谢志宁眼前出现一把手掌长,两指宽,斜刃锋利的短刀。
“那是真家伙吗?”他斜眼瞅著那把冒著森然冷气的短兵器。
“当然,看茶签——著!”她手一扬,本想射桌上的三角竹片,不料小刀竟直飞往谢志宁面前,深深扎入距他手腕不过寸许的木质桌面上,两人都被吓了一跳。
“呃,手滑了。”她面色发白地干笑道。
谢志宁将那把小刀拔出来,在手里转动一圈后,扔回桌面,语带警告地说:“这吓不了贼人反而可能吓死自己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再拿出来。”
“你说什么呀?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宝刀呢。”
“哪儿来的?”想著她低劣的刀技,他问。
“青叔送我的。”
“那是谁?教你玩刀的人吗?”
“是的,他是青姨的夫君,也是我爹的保镳,三年前染病过世了。”小珚取回刀将它收好。这次谢志宁看清了,它就放在她系于腰带上的绣花荷包里。
看著那只沉甸甸的荷包,谢志宁暗想,有谁会料到这么漂亮的绣花荷包内,竟藏了把能致人命的小刀?由此可以看出这个女孩不同于其他女人的另一面。
很好,刚强、有个性的女人正是他首选的条件,至于刀技,他可忽略不计。
他站起身,而她却挡在他的前面。“我们话还没说完,你怎么能走呢?”
“我说了,你不行。”他依然神态淡淡地说。
他越摆出拒绝她的姿态,小珚心意越坚,仰著脸问:“为什么不行?”
“因为就算我答应你,你爹也不会让你去。”
“会的,这次他准会让我去。”
“从前不让,这次有何不同?”
“当然有不同,只要你答应带我同行,我保证说服我爹。”
谢志宁看著她坚定的笑容,终于点头道:“好吧,明早运河码头见,开船时没有看到你,我是不会等的。”
“太好啦,谢谢你!”小珚高兴地抓起他的大手摇了摇,随后又丢开,快乐地往后堂走去。“明天开船时,你一定会看到我!”
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后,谢志宁才离开已经关门熄火的茶铺。
他心中暗自高兴,因为事情正如他所预期的发展。他丝毫不怀疑,明天那个令他心情起伏不定的可爱姑娘一定会出现在运河码头,他将因为今天的灵机一动而得到一个茶感极佳、目光独到的得力助手,一个具有独特魅力的煮茶姑娘。
想到这儿,他对这次的西南探险有了更多的向往和期待。
吴小珚自然也很高兴。经过努力,她终于获得行万里路、寻步日茶的机会。现在,她将说服固执的爹爹和心软的青姨,她一定能说服、也一定要说服他们。
她所不知道的是,这个机会并非她争取来的,而是谢大公子有心提供的,若非如此,就算她有再大的本事,会耍再厉害的“无影刀”,也不可能与他同行。
不过,这是谢大公子的秘密,他宁愿永远都不让快乐的吴小珚知道。
翌日,东方的太阳将整个运河照亮。
谢志宁站在即将起锚的商船上,注视著从远处奔来的娇小身影,当看到她身后跟著的男子身背巨大的包袱时,他紧绷的双肩悄然放松。
“等等我——”
吴小珚大喊著一路奔来,急匆匆地踩上码头通往大船的跳板。如果不是谢志宁及时迎上去,将她“架”上船的话,她也许会因为脚步太重而被那富有弹性的跳板“弹”下河去。
“快,把包袱扔上来!”还没站稳,她就冲著岸上的伙计大喊。
那个大包袱没头没脑地被抛上船,这次又是谢志宁伸手从她头顶将包袱接住,否则,恐怕她会被那个沉重的包袱压到甲板缝里去。
“嘿,笨东西,这样扔还不把我的宝贝摔坏?”她气嘟嘟地对著岸上傻笑的伙计吼。从那气势看,如果不是跳板已被撤除,她真会跳回去给那伙计一顿打骂。
“我说姑娘,你这个样子,是准备去赶集呢?还是找亲戚?”
低沉的声音让她停止了吼叫,回过头来。“什么意思?”
谢志宁摊开手。在他脚下,敞开的包袱露出了衣物、毛毯、雨披和一堆大小不一的铁盒,甚至还有一套完整而精美的纯银茶具。
“嘿嘿,有备无患,旅途顺当,以后就靠你来背它了。”
“那你呢?”
“这个,才是我的责任。”她笑嘻嘻地拍拍身上的小包袱。
这女孩确实是个行事有方的人。看著茶具,谢志宁扬起双眉,笑了。
最新全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