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来,碧玉碗里盛着的葯汁浓黑如墨。
程轻衣坐在梳妆镜前,镜子在灯光下映出一抹浅浅的黄,使得容颜中莫名地添了层哀色。那微蹙的眉和投注在妆台上那个墨玉花插上的眼神,在她苍白的几近透明的脸上形成一种忧郁;而那忧郁,被凝入镜中的映影之中,随着灯光微微荡漾着,再一圈圈地散开去…
倾红见她没什么反应,便又喊了一声,“小姐,吃葯了。”
程轻衣轻喘口气,自沉思中惊醒回来,接过了葯,却不喝,放到了妆台上,扭头道:“今天是初几?”
“回小姐,今天是初七。”
“初七…十六…还有九日。此去扬州,大概需要几日?”
“快则四日,慢则七日。小姐,你问这个做什么?”
程轻衣沉默了许久才道:“倾红你说,如果我不希望师父去扬州,我有什么办法可以拖住他?只要拖过十六那几天就可以了。”
“啊?为什么不让公子去扬州啊?”倾红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
程轻衣笑了笑,站了起来,走过去推开了窗子,晚风夹带着花香一起吹送了进来,春夜的空气,暖暖的,带着清新。
“我想——”程轻衣的目光没有焦距的投放到很远的地方,慢慢地说道:“要拖住他也许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倾红刚问完,就看见小姐忽然拿起妆台上的那碗葯往窗外泼了出去!
“啊!小姐,你在干什么!”倾红惊呼了一声,不可思议地望着她,急声道:“小姐,你把葯泼了!”
“是的,我泼了。”程轻衣的声音里有种残忍却又痛快的味道。
“可是小姐…你不吃葯怎么行呢?我去再煎一碗。”
程轻衣伸手将她一拦,“不用了,我不吃。这三年来,我听他的话,每天乖乖地按时服葯,吃下去的葯简直比吃的饭还多,到了后来,都已经分不清吃的是葯,还是饭了。我倒很想知道,如果我有一天停止服葯,会出现什么情况。”
倾红急道:“可小姐也不该不吃葯啊!何必拿自己的身体来糟蹋呢?”
“我就爱糟蹋!”程轻衣说完这句话后,忽然又笑了起来,她的目光轻瞥了倾红一眼,道:“我很想赌赌看我不吃葯会有什么结果。”
“小姐——”倾红泪光盈盈,“你不要这样,老爷和夫人若是知道了,会心疼的。”
“你们谁都不许去告诉老爷和夫人,知不知道?如果被我知道谁泄露出去了,你们就都不用在这待着了!”程轻衣走回床边,一把甩上了帘子。
倾红知道小姐生气了,当下惶恐得不敢再吱声。不知过了多久,纱帘里付出程轻衣的轻轻一叹,低声喃喃道:“水天宜,静听玉人歌,幽意更依依…幽意更依依…更依依…”刚说到这,突然听得“噗——”一声,倾红一惊,连忙上前掀开帘子,触目所及程轻衣胸口的衣服上却满是鲜血!
“天啊!血…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倾红一把抱住了摇摇欲倒的程轻衣,惊道:“为什么会吐血呢?是不是因为没有吃葯的缘故啊?小姐,你不要吓我…我马上去请沈公子来!”
程轻衣面如纸色,一把抓住倾红的手臂,喘气道:“不…不要去…”
“不行啊,怎么可以不去呢?小姐你不吃葯,不就在等这个后果吗?我去请沈公子来!”
“你敢去!”程轻衣沉下了脸。
倾红一呆,哭了出来,“小姐,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沈公子可是你的师父啊!”
程轻衣怒道:“你说什么?”
倾红咬着下唇,不再言语。
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沉寂了下来,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此起彼伏,清晰可闻。很多事情就像这夜色一样,以一种无形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扩展开来,袭上心头的,是刹那间针刺般的哀楚。而那个禁忌的秘密,就像是被刻意尘封住的记忆,凝郁成顽固的一点,不去揭开,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但是一旦将之说破,诡秘与不祥渗透在空气中,每根纤维就会开始脆弱地哭泣。
程轻衣握着倾红的那只手慢慢地松子开去,低声道:“我是不是个很难伺候的主子?生性刁蛮又任性,不讲道理,喜怒无常,从来不会替你们着想,一贯地由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不是的,小姐,你怎么这样想?婢子十三岁起就跟着小姐了,从来没有那样想过…”
“除了美丽,我似乎一无所有,而这美貌,相对于我的病来说,又算什么呢?天知道哪一天我一闭上眼睛,这副躯壳就随我的生命而逝…”程轻衣冷冷一笑,把目光掠向倾红,缓缓道:“我这一辈子,还能做些什么呢?”
倾红泣声道:“小姐,求求你,别再说了,不要这样想…”
“你不会明白的…”程轻衣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你没有病,你怎么会知道这种感觉…我,我…”说着又“噗”的喷出一大口血来!
倾红连忙抬头看去,程轻衣秀气的双眉已紧皱在了一起,脸色更是惨白惨白,毫无血色!当即不禁慌了,“小姐,你等一下,我马上去叫,马上就回来!”说着急忙忙地奔了出去。
程轻衣的手伸了一下,似乎想要去抓她,但是最终却是无力地垂到了床边。
*****
“为什么会这样?”沈诺替程轻衣把过脉后,脸色变得非常深沉。
灯光下,程轻衣的脸苍白,且隐隐透露出一层死灰色,她紧闭着眼睛,已经昏睡过去。
倾红的目光闪烁着,不知该如何回答。看着她局促不安的表情,沈诺轻皱了一下眉头,“她是不是没有按时服葯?”
“小姐…小姐她…把葯给倒了…”倾红的声音越说越低。
沈诺凝视着程轻衣许久,叹道:“你这个孩子,为什么总是如此不听话?”
倾戏急道:“公子,小姐是不是很危险?为什么她的手脚这么冷,没有一点热气?我们该做些什么?”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沈诺站了起来,走到了窗前,闷声不语地看着窗外。
倾红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程轻衣,忍不住轻声哭了起来。她一哭,沈诺就回转身,柔声道:“别担心,她不会有事的。”
“可是,可是我知道公子在生小姐的气…小姐好,小姐她…”倾红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她的病经过这些年的精心调理,已经渐渐稳定,要根治已并不困难,只需一味…”沈诺说到这时停了下来,眉宇间的神情更见阴郁,“但她如此不知爱惜自己,再这样下去,纵使求来奇葯,也是无用!”
“小姐她只是赌气…”
沈诺有点激动地道:“我知道她是在赌气!从我认识她那天起,她就在赌气,别人赌气赌的是气,而她赌的是她自己的命!”
床上本来一直躺着的程轻衣突然坐了起来,嘶声叫道:“我是赌自己的命,那又如何?我就爱糟蹋,你们用不着管我,让我死掉算啦!”
沈诺惊愕地向她看去,两双眸子对望着,纠结在了一起。沈诺的目光里有怒,而程轻衣的眼中却有哀。
不知过了多久,沈诺终于开口,“如果你真的想死,没有人能够拦你。这句话我曾经对你说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我不希望有第三次。”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很谨慎。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程轻衣低声地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你为什么不像别人对我那样的百依百顺?你是我的师父,我们三年来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百天,你为什么就不能迁就一下我,疼疼我,对我好一点?”
她再抬起头时,已经泪流满面,那粼粼的泪光在她白净的脸上形成一种极为凄楚的哀愁,伴着美丽如桃花般的容颜,说不出的楚楚可怜。沈诺的眼珠漆黑,深沉得看不出任何思绪,片刻后方缓缓道:“不要逼我,轻衣…沈诺没有办法做到为了要当你的师父而放弃自己的原则…沈诺做不到。”
“我问最后一遍,师父真的非去扬州不可吗?”程轻衣直直地子着沈诺。
沈诺沉默了一下,慢慢地吐出一个字来,“是。”
程轻衣咬了咬唇,将身子躺了回去,闭上眼睛道:“倾红,送客。”
倾红一怔,道:“小姐——”
“送客。”程轻衣加重了语气。
倾红不安地看看沈诺,沈诺转身,面无表情地走出房去,倾红连忙跟了上去。
程轻衣睁开眼睛,目光投向床顶的帷幔,那有一排桃红色的流苏,无风自颤。程轻衣盯着那排流苏,眼泪悄无声息地自眼角滑落,流过她的脸颊,淌到枕头上,被枕巾一点点地吸干。
挽绿捧着一叠衣服走了进来,看见这一幕,便道:“小姐,给你的。”
“是什么?”程轻衣的视线仍停留在流苏上,没有转头去看。
“是男子的服饰,挑了最好的衣料,最巧的做工,和最流行的款式。帽子←风、鞋子、汗巾都是一整套的。”
程轻衣这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挽绿扶她坐了起来。程轻衣抚摩着衣料,有点惊讶,“这是做什么?”
“小姐不是要去扬州吗?换成男儿装束比较容易些。”挽绿笑了笑,眉宇间竟有几分明了,“我还为小姐准备了最舒适的马车,即使在崎岖小道上行走也平稳之极,此外还有八个下人,一起跟随小姐去,服侍小姐。总之,要让小姐出现在扬州百萃节上时,是风风光光的,风头盖过所有的人!”
程轻衣的目光与挽绿的两相接触,挽绿别有深意地点了点头。程轻衣脸上的愁容顿时一扫而光,眼睛里又恢复了明亮之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说得对,就该夸张一点,琼花娘子要选女婿,一心想找个卓尔不凡的男子。好啊,那么我就要让他们见识一下,真正豪富温文俊逸多才的贵胄公子,究意是怎生模样!”
她掀开被子,慢慢地起身走到梳妆镜前,脚步虽然有点虚浮,但镜子里的脸颊却艳若桃花,嫩得仿佛要滴出水来。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忽地冷冷一笑,无不嘲讽地道:“这个赌局还没完呢,第一张牌你看到了,就是这个样子,那么…我怎么也要把剩下的几张牌出完才甘心啊!如果,那真是过错的话,我倒真的很想看看,等待我的会是怎么个结局!”
窗外有风袭来,吹得衣衫一阵子飘舞,略带邪恶地放肆张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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