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地帮助她换个姿势,枕在自己上,「这里免费提供给-当枕头,要睡多久都可以哦。」
她睁着眼,静静地、恍惚地仰望着他。
「睡吧!」他微笑,轻轻抚摸她脸颊,覆着粗茧的手,奇异地搔痛她心窝。
她掩落眼睫,慢慢地,沉淀整晚的倦意征服了她,她坠入梦乡。
虽是个阳光灿暖的午后,但冬季的微风毕竟会捎来些许凉意,姚立人轻悄悄地脱下夹克,盖在她身上,她在梦中微笑,贪恋地汲取染上他味道的温暖。
他抬起手,指尖在距离她脸庞寸许的上空拂过,从那两瓣微微扬起的唇,经过挺俏的鼻,在淡淡红肿的眼皮心痛地停了一会儿,然后顺着弯弯的眉飞过。
他专注地描绘着她的脸,她的五官,怕惊醒了她,他的手不敢碰她,只能用心,来记忆她。
她不再年轻了,眼角边已隐隐浮现细纹,她在梦中的微笑,虽然甜美,却已淡淡浸染沧桑。岁月,果真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但她依然如他记忆中那般美丽动人。
她是香染,他的妻子,他这辈子最爱的女人。
但为什么,他会那样重重伤了她呢?有什么方法,能弥补他犯下的错误?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不再痛苦,只感觉幸福?
姚立人怔忡地想,怞痛的心中,隐隐约约已有答案。其实,这答案他早就知道了,经过无数个被相思啃噬的夜晚,他早已透彻领悟。
他放弃救难的工作,回到台湾,并非自私地只想与她破镜重圆,他更要尽自己的一切力量,使她的未来不再担惊受怕。
让她得到完全幸福的方法,只有一个,他一直知道。他只是割舍不下,无法割舍,可昨夜,当他见到了她歇斯底里的惊慌,他终于痛苦地明白,他必须割舍。
他必须割舍……
凉风吹过,摇落几办树叶,落叶在空中翻飞,无声地飘零。姚立人拈起其中一片,愣愣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腹部忽然传出一阵抗议的响鸣。
这鸣声,惊动了于香染,她恍恍惚惚地睁开眼,一时搞不清楚状况;响鸣再起,她眨眨眼,这才发现是从姚立人腹部传出的。
「你肚子饿了?」她哑声问。
他一怔,游走的心神这才重新回返,低头望向她,「-醒了?」
「你骗我!」她拧眉。
「嗄?」他莫名其妙。
「你说你吃过饭了。」她坐起身,瞪他,「你骗我!」
「啊!」他这才恍然她在问什么,肩头一耸,摆出一副漫不在乎的的模样,「我忘了。」
「忘了?」民生大事是说忘就忘的吗?于香染想骂他,可在心头漫开的,偏偏有更多不舍,「走吧!」她盈盈站起身。
「去哪儿?」
「去吃饭啊!」她翻翻白眼,彷佛他问的是废话。
可姚立人却从那样的不耐中看出了浓浓的关怀,他心一动,不禁微笑。
「也好,我们就去大吃一顿吧!」他跳起身,「轩轩也差不多该放学了,去接他一起吃东西。」
「轩轩?」于香染气息一颤,无助地瞥他一眼,「他会想见到我吗?」
「当然啦,-可是他最爱的妈咪呢!」
「可是……」
「走吧!」姚立人不许她再犹豫,径自牵起她的手,领着她离开河滨。
她心头一震,怔怔地垂下视线,凝视两人交握的手……
在姚立人的坚持下,于香染与他一起来到姚轩就读的小学门口,等待儿子放学。
等了好久,姚轩终于出来了,却是跟着级任导师一起走出来的,他四处张望,一看到父亲,双眼一亮,可在看到母亲,神情又是一黯。
这明显的差别揪痛了于香染的心,她咬住下唇,要不是姚立人坚持牵着她的手,几乎没有勇气迎上前去面对儿子。
「于小姐,-来了,太好了。」姚轩的导师一见到她,紧绷的神情一松,「轩轩发烧了。」
「什么?」于香染惊喊。
「-别担心,保健室的医生已经帮他诊断过了,只是轻微发烧而已。」导师连忙解释,「我本来要打电话联络-的,可是轩轩坚持说他爸爸会来接他,所以我就陪着他一起出来等。」她移动视线,好奇地看向姚立人,「这位就是轩轩的父亲吗?」
于香染还来不及回答,姚轩已经挣脱老师的手,来到姚立人身边,见父亲一只手正与母亲交握,他不禁愕然。
「谢谢老师,轩轩就交给我们吧!」姚立人对导师微笑。
「好,那我就放心了。」导师点点头,「回家以后要记得多喝开水,多休息哦。」临去前,她柔声交代姚轩。
「我知道。」姚轩漫应,目送导师离开后,茫然地抬头仰望父亲,「爸爸?」
姚立人蹲,抚上他微烫的额头,「还好,应该烧得不严重。」他放下心,朝儿子眨眨眼,「我跟咪一起来接你,你高兴吗?」
姚轩不语。
「怎么不说话?烧胡涂了吗?」
「我不……我不回家!」姚轩突如其来冒这么一句。
姚立人一愣,「嗄?」
「妈咪是来强迫我回家的,对不对?我不要!」姚轩倔强地抬起下颔,「我要跟爸爸在一起。」
「轩轩!」于香染一声痛喊。
姚轩小脸一白,却故意不看向她,只望着父亲,「你不会丢下我,对不对?」墨幽的眼瞳里,满蕴祈求。
他很害怕,怕他这个做父亲的会抛下他远走。为什么他总是让他最爱的人害怕?姚立人心一紧,用另一只手握住儿子沁凉的小手,然后转过脸,温声对于香染说道:「我们先回饭店再说吧!」
她默默点了点头。
姚轩从深沉的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室内灯光幽暗,他思绪迷蒙地眨眨眼,一时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妈咪?」他轻轻喊了声。
没有人响应,他困惑地再眨眨眼,蒙胧的视线逐渐清晰,他也恍然惊觉--对了,他现在不在家,在饭店里。这柔软得像会沉下去的床榻,温暖至极的羊毛毯,不是母亲替他准备的,而是五星级饭店提供的贴心服务。
他在饭店……爸爸呢?「爸爸!爸爸!」他猛然坐起身,惊慌地喊,「爸爸你在哪儿?」该不会不告而别,抛下他一个人了吧?
「你醒了啊?」
醇厚的声嗓在房内扬起,适时安抚姚轩志忑不安的心,他转过头,惊喜地望向那个正端着杯热饮走向他的姚立人。
「爸爸,你还在。」他松了好大一口气。
「你以为我走了吗?」姚立人低声问,似看出他内心的思绪。
「嗯。」
「看样子你对我不太信任啊!」姚立人叹气,在床缘坐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嗯,烧好像开始退了。来,喝杯热牛奶。」
「好。」姚轩乖乖接过马克杯,慢慢啜饮。
姚立人静静看着他喝,姚轩喝完牛奶后,将空的马克杯搁到床边小几。
「妈咪呢?」记得妈妈明明是跟爸爸一起送他回饭店的啊,「她先回家了吗?」
「嗯,她先回去了。」姚立人回答,倾身稍微调亮房内灯光,以便能更清楚地瞧着儿子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他以为姚轩听见母亲先走了会很失望,但好像没有,他神态平静如常。
就这么有把握吗?姚立人在心底叹息,表面却不动声色,「轩轩,爸爸想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姚轩抬起眸。
「你以后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愿意啊!」姚轩热切地点头,「我想跟爸爸在一起。」
「即使不能跟在一起?」
「什么?」姚轩一愣。
「我跟谈过了,她答应把你的监护权让给我。」姚立人淡淡微笑,伸手轻触儿子仍微微发热的脸颊,「以后你可以跟着我了。」
「这是……这是什么意思?」姚轩的脸明明还发烫,脸色却己刷白,小小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你是说妈咪不跟我们一起吗?」
「嗯,妈咪会留在台湾,你跟我一起去美国。」
「我去美国?妈咪在台湾?」姚轩震惊得张大眼,不敢相信,「妈咪答应了?」
「嗯。」姚立人意味深刻地点头。
「不可能!」姚轩尖锐地喊,几乎从床上跳起身,「妈咪不可能答应的,她不可能答应让你带我走,她不会……她不可能不要我!」
「她说她很累了,她说你昨天晚上说的那些话让她恍然大悟。」姚立人幽幽说道,「而且最近她不是跟一个男人约会吗?据说那个人对她很好,她说不定会跟他结婚。」
「她要跟别人结婚,所以不要我了?」姚轩颤着音道,气息急促,心跳像脱了缰的野马,威胁着要跳出胸口。
「她不是不要你,只是把你交给我……」
「那还不是一样!」姚轩惊喊,小手紧抓住毛毯,思索着父亲这番宣言的含意。妈咪不要他了,妈咪把监护权让给了爸爸,以后他再也见不到妈咪了……
「不可能,不可能!妈咪不会这样对我,她不会这样对我!」姚轩拚了命地摇头,抬起雪白的小脸,愤恨地瞪视姚立人,「你骗我,你骗我!我不相信,妈咪不会不要我!」
姚立人无奈地叹气,「我没骗你,轩轩。」
「你就是骗我!」姚轩拉高声调,近乎歇斯底里地喊,「妈咪她……她一直都在我身边的,从小到大,都是她在照顾我。我每次生病,她都急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半夜发烧,她背着我出门,叫不到出租车,只好一路背着我跑到医院,妈咪她一到医院脚都软了,整个人跪在地上,可是她还是只想着我,一直求医生救我……妈咪不会不管我的,她对我最好了。」他哽咽着道,忽地哇一声大哭出来。
姚立人吓了一跳,倾过身,试着安抚他,「轩轩……」
「你骗我,我不相信你!」姚轩推开他,伤心地哭泣着,小手在眼前空挥,「我要妈咪,我要我妈咪,妈咪,妈咪!」
「我在这儿,宝贝,我在这儿。」柔软的玉手抓住他慌张的小手。
姚轩愕然停下动作,眨眨眼,确定出现在面前的确实是于香染微笑含泪的容颜,他惊呼一声,投入她怀里。
「妈咪,我以为-不要我了,妈咪!」他嘤嘤啜泣,小手紧紧揽住她纤细的腰,脸颊埋入她胸前。
这是母亲的怀抱啊!多么柔软、多么温暖、多么让人依恋的怀抱啊!
「妈咪我要跟-在一起,我不要跟-分开,要跟-在一起。」他哭着声称,语气焦虑急迫,彷佛怕迟了几秒母亲便感受不到他的真心。
「我知道,我知道。」于香染轻拍着他背,柔声安慰他,「你爸爸骗你的,傻瓜,你怎么就信了呢?他骗你的。」
「爸爸骗我?」姚轩抬起泪涟涟的茫然小脸。
「是啊!」于香染心疼地替他抚去颊畔交错的泪痕,然后转过头,蹙眉斥责姚立人,「你也真是的,为什么要这样整儿子呢?我刚刚只是出去买点水果啊。」
「我只是想点醒这小子而已。」对她的责备,姚立人丝毫不以为忤,笑嘻嘻地望向姚轩,「懂了吧?轩轩,其实你最爱的还是咪,最离不开的也是咪,以后别说那些话伤她的心了。」他柔柔儿子的头。
「是骗我的?不是真的?」姚轩怔怔地呢喃。他毕竟是聪明的孩子,只敛眸沉思一会儿,便理解父亲的用心良苦。
「对不起,妈咪,」他哑声对母亲道歉,「我昨天晚上说那些话,一定很让-难过。」
这乖顺的道歉扯痛了于香染的心扉,她鼻一酸,泪水也忍不住窜上眼眸,「没关系,妈咪不难过,妈咪知道轩轩不是认真的。我知道你一直都很乖,一直都很体贴我,你是妈咪的心肝宝贝啊!」
「妈咪!」姚轩哭得更伤心了。
母子俩抱在一起哭成一团,一旁的姚立人看了,又是感动,又是心酸。
他眼眶也泛红,却强撑着不让眼泪掉下来,俊唇还故意耍酷地噙着一抹笑。
这种感人肺腑的场面,他怎能哭呢?他应该笑,应该高兴,只是不知怎地,他的心,乱七八糟地揪在一块儿。
轩轩昨晚之所以坚持跟着他,并不是因为他比较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太笃信母亲不会抛下他,又太害怕父亲会抛下他。
曾经被父亲忽视的孩子,怎能全心全意去信任父亲?
不仅他的儿子不信任他,儿子的母亲,也同样不敢信任他。
多悲哀啊!而最大的悲哀,是这一切都是他自作孽,怪不得旁人。
姚立人闭了闭眼,微扬的唇,被一股浓浓的苦涩占领,笑再也无法强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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